只能听到在混沌之中,有兵将的甲胄声。 轿撵很平稳地在东宫门前落定,太子妃是要从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去的。姜君瑜再怎么不愿,也不能给姜家丢脸。 她挺直背,颇不情愿地拽住裴琅递过来的一截红绸。 周遭的人声更嘈杂了,好似在议论着,那些言语无孔不入,叫姜君瑜没有办法忽视。 她忽然不安起来:“知竹!” 知竹连忙握着她的手腕:“小姐!怎么了!” 然而知竹的手很快被拨开,裴琅的掌心也带着一点潮意,好似他同姜君瑜一样很紧张似的。 掌心有些凉,隔着薄薄的红绸拉住她的手指。 他没有说话,周遭的人声也静了下来,好似刚刚只是错觉一场。 然而姜君瑜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摇摇欲坠,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红盖头可不能掀开!不吉利啊!”观礼的女官连连出声,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要将姜君瑜的盖头重新掩好。 裴琅拦住了她,她接下姜君瑜刚刚拽掉的红盖头,静静地垂眸,看着她目光的方向,好似十分无奈和不解:“怎么了?” 没有异样。 姜君瑜定定地望了眼姜府的方向,一双眼发干发涩,努力说服自己眼见为实,什么都没发生。 她艰难地动了下唇,可是最后还是没说话。 红盖头重新被盖上,她的视线又成了一片模糊的红。 姜君瑜的心跳得飞快,自己也说不清,跟着礼官一步步进行繁琐的礼仪。 盖头被取下,戴上凤钗,又拿上却扇,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知竹不知道去哪了。 惴惴不安被加剧,她忍不住握住裴琅递过来手:“知竹呢?” 裴琅没有应话,视线落在她握着自己手腕地手上,然后伸出手,一点点展开,和她扣住手指。 姜君瑜挣了一下,又放弃了,她皱了下眉,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发涩:“知竹……” “她在。”裴琅回她,视线放到一侧的礼官上,礼官忙不迭地开口:“知竹姑娘是姜府来的,要去投玉落金,祝太子同太子妃往后 金玉满堂,马上就回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知竹就跟着东宫的婢女匆匆赶到,她低着头,低声喊了句“太子妃”,马上重新托住姜君瑜的手。 一颗心这才平静下来,姜君瑜艰难扯了下唇,想笑一下宽慰她,却又忽然顿住。 手背之上,落下一片湿润。 * 满堂的宾客喧哗,陛下身子又有故了,连太子的喜宴也来不了,好在其他皇亲国戚顾及裴琅,没有一个告病扫兴的。 太子殿下成亲,是大邺一顶一的喜事,无论真心或假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明明早上没吃什么,姜君瑜却莫名地觉得反胃,绞得她呼吸都急促起来,苦水翻涌。 觥筹交错间,她和裴琅拜了天地和高堂。对拜的时候,她看到裴琅一向疏离的脸上也有了丁点笑意。 太子殿下和玉面菩萨似的,脸上常带着或真或假的笑。 姜君瑜原以为自己能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也曾少女怀春,觉得那一点真笑弥足珍贵,叫她无论如何也会原谅裴琅做的事。 可是事到如今,她终于不得不承认。 她看不透裴琅。 落水前看不透,落水后也看不透,这么久过去了,也毫无长进,不能听到心声更看不透了。 姜府于他,自己于他到底值不值他处心积虑算计良多。 那些宾客的欢颜笑语好像忽然离她很远,她只能听到自己飞快地心跳声。 裴琅也会有心么?她想。 匕首上的宝石辉光熠熠,她捏紧了刀柄,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匕首插进了裴琅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那一片喜袍,浸染出别样的红。 比她在轿子里汗湿的还艳。 裴琅好像也很讶意,姜君瑜看到他的血色在一点点褪去,只是手还死死握住她的,好像全身上下的力气全用在了这里。 他张了下唇,有大片的血落出,叫姜君瑜听不清他的话,只能大概猜出是喊自己的名字。 叫她做什么呢?她想,可能是要咒骂自己。实在不愿意见昔日爱人咒骂自己的模样,姜君瑜偏过头,又忽然转回来,好像有些不可置信。 真稀奇,太子殿下眼睫上挂着几滴水光,差点叫她以为是眼泪。 姜君瑜又能听到周遭的声音了。 喧闹急切,无数人围上来,一部分是扶住太子的,还有一部分是抓拿她这个罪魁祸首的。 兴许是一早上没垫肚子,匕首从她手中脱力地掉下去,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轻飘飘的、在风中转了很久的叶子,终于可以落地了。 姜君瑜想,早知道勉强听一下裴琅的话,塞几块桂花糕了。 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裴琅要死,她的心也好像破了一个大洞,灌满了风,轻微一动就牵扯到,而后疼痛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第35章 宣永十七年的那场雪下的实在是太大了, 一连数日。白茫茫的压坏了地里的庄稼,百姓人心惶惶,皆言太子殿下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现在性命垂危, 是要回天上了,大邺庇护的神仙又要少了一个的缘故。 东宫里面混浊的中药味熏得十八皱紧了眉, 他用银针, 试过了药汤无异,才放心叫侍从端进去。 他到底年岁轻,一颗心惴惴不安良久, 小声问旁边的十七:“殿下什么时候醒?” “兴许今日, 兴许明日,兴许……”他顿了下, 板着脸:“问这么多做什么?先生吩咐你的事做了么?” “人好好的!”眼看要挨骂, 十八不敢再待下去了,跑得飞快:“这几日天寒地冻, 我去看看要不要给……” 他忽然不知道该叫什么,太子妃还是姜小姐?或者干脆鲁莽点,叫她刺客好了, 然而郑朝鹤揪着他们的耳朵,吩咐他们对她客气些,没办法,十八只好含糊了地说完:“给她再送床被褥。” 十七挥手,只好凭他去了,他目光一转, 重新落到了层层幔帐中的主子身上。 忽然有几瞬,见到骨节分明的手指颤了下。 * 重章殿内采光好, 里面布置的同姜君瑜闺房很像,每一样东西都精致而冰冷,看得出是被人用了心思。 这是东宫接受阳光最多的地方了,然而姜君瑜却将帘子纱幔都拉了起来,整个殿内于是被压得严严实实,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她轻微地战粟,手掌摩着衣裙,掌心都被摩红了。 可是她总觉得上面不干不净的,好像还粘附了裴琅的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这是她被关进含章殿的第四天,裴琅还在昏迷着,按理说她一个阶下囚,应该被打入死牢,同老鼠作伴。 然而太子妃的名头高高挂着,郑朝鹤出面保下了她,于是一切都按下不谈,只能从梳洗送食的婢女口中知道如今的一二处境。 姜君瑜不后悔,捅都捅了,唯一后悔的就是捅之前没能再好好同母亲说几句话。 姜府一朝溃败,在甲胄声同知竹的眼泪里,姜君瑜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权欲的角逐里,她救不了任何人,连自己也没办法。 殿门打开发出沉重的声响,她没有动作,仍然抱着腿,望着窗棂一角出神。 “太子妃。”来人的声音熟悉。 姜君瑜这才从他似笑非笑的脸上找出来人——天子近臣,宁公公。 他只身一人,手里捧着一杯东西,姜君瑜用耳朵想都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实在没想到天子近臣武功还不低,能入东宫而无影。 “陛下不要养不熟的狗,太子也不要朝己的刃,”他慢悠悠地说下去:“咱家也是看您长大的,实在不忍,这杯鸠酒您自己喝了吧。” 他轻描淡写,仿佛姜家和姜君瑜的性命对他不值一提。 姜君瑜弯了一下嘴角,很想笑出来,最后却忽然掉了一滴眼泪:“我爹同我娘,还有整个姜府,到底剩下多少人。” 这可是大消息,宁公公避而不谈,只说:“姜大人同夫人都在前头等着您呢。” * 青铜的酒杯落地的声音响而悠长,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姜君瑜跌落在一片暗色里,除了它什么也没能听到。 灵魂出窍的感觉实在很奇妙,她好像成了一缕风,飘在空中,能看到自己。 她快要瘦出骨头了,看来不怪裴琅瞎说,她这几段时间确实没怎么吃饭。 裴琅。 她忽然很想看看他。第一次杀人,不知道成没成——姜君瑜这样说服自己,身子飞快地飞了出去。 刚一入殿,就被满屋子的汤药和血气呛得险些呼吸不过来——哦,她现今是鬼了,大概没有呼吸也无妨。 太子殿下已经转醒了,他本身就白,此刻病恹恹的,看起来更不见天日了,简直比她还像鬼。 太子殿下伤得很重,姜君瑜自己捅的,她心里有数。可是太子殿下好像没数,马上就要下床。 “殿下!”十七拦住他,要他好生修养。 姜君瑜僵了片刻,没办法地点点头,认同十七说的话。 裴琅扫开他,换上外衣,久不发声,声音哑而涩,他问:“朝中可有大事?” “没有,姜府一百二十三人都被救出,安置在城外的庄子,姜大人正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今日下午就能入京了。” 好像突然有一道雷劈过自己的头顶,姜君瑜怔在原地,觉得对方的每一个字自己都听不懂。 姜府没事,父亲母亲都没事。 恍惚之间,她突然想起,裴太子惊才艳艳,一手棋艺了得,兴许这一场接一场的局,不知不觉将姜君瑜绕了进去,只是他也不知道。 可惜,她想,倘若陛下晚下手一步,倘若父亲早到一晌,兴许事情尚有转机。可她也只是想了,一只鬼是没有什么可不可惜的了,只能感受自己眼眶发烫,唇上也尝到苦涩。 裴琅点几下头,想说什么,又没问。 十七看他欲言又止,手指系袍带的动作的停滞下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一嘴。 “属下告退。”他咬咬牙,低下头,还是没多嘴。 裴琅颔首,慢半拍地终于反应过来十七看不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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