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水算是因祸得福。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恢复了神智,小桃比谁都高兴。陛下很少又很多会来栖梧宫,很少是在白日,很多是在晚上。 从前小桃以为是白日时的皇后心智像幼子,难以交流,陛下不愿意,晚上人睡了,老实了才来。 可是她守夜的时候悄悄偷偷看了几眼,照她娘的说法,那样看人的人,定然是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她也搞不懂为什么陛下总爱晚上来了。 可是这不妨碍她觉得陛下心里是有娘娘了,皇后娘娘是好人,小桃希望她高兴。 娘娘病了几日终于好了,小桃更高兴了,进来换糕点的时候都不自禁地哼了几句宫里嬷嬷教的小调。 “是什么小调?”姜君瑜放下手里的九连环,问了一句。 “是宫里嬷嬷教的,奴婢也不知道。”小桃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九连环玩了半下午了,还没解开。 “咳咳。”姜君瑜把东西往身后藏了藏,不愿意叫外人看到有些不大聪明的自己,又忍不住问:“……宫里有什么趣事么?” “外邦使臣前些日子刚离朝,据说献了不少新鲜玩意……再过半月就到春天了,春狩也该提上日程了,娘娘应当可以出宫转转了。”小桃到底年岁不大,讲到宫外,嘴上跟跑马似的,一口气讲了不少从出宫的侍从嘴里听到新鲜事,停也停不下来。 “这样,那人未免也太过分。”姜君瑜跟着应了几句,佯装生气,又装作很不刻意地转移话题:“那陛下那边呢?最近是很忙么?” 小桃忽然停下了。 姜君瑜警铃大作! 连着三日没来!又有外邦使臣上贡!莫非是有什么和亲公主! 心里又酸又涩,比中午吃的山楂糕还不好受,姜君瑜决定,以后再也不吃山楂糕了! 小桃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同皇后娘娘讲,但是见人一下子难过起来,眼睫垂下,酝了一点淡淡的水雾。一时紧张,也不管能不能讲了,直接开口:“陛下偶感风寒,病了好些日子呢。” 醋酸的泡泡冒出坛面,很快又破了,只剩下一点点点点的酸。 比山楂糕好了一点,但姜君瑜还是决定再也不吃山楂糕了。 一下子想到风寒的缘由,姜君瑜抿唇,揪着手上的九连环,发着呆。 小桃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察言观色自诩一流,给人递台阶:“奴婢看这病来势汹汹,也不知道严不严重,娘娘是一国之母,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 “不想去!”姜君瑜拒绝,脚踢踢前面的桌子,口是心非地闹脾气。 “好好好,不去就不去。”小桃不知道她真不高兴还是假不高兴,顺着人的话茬。 姜君瑜更不高兴了。 她等了一下,没等到小桃继续说,只好眼一闭,心一横,假装开口的不是姜君瑜自己,为难地开口:“不过这九连环确实还挺难解的,我去看看能不能把陛下难倒。” * 宣政殿离栖梧宫最远了,姜君瑜在路上忍不住想,裴琅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把赵五姑娘发配那么远的地方 只是好像又没有很远,她胡思乱想没几下,就莫名其妙到了门口。 “今天日头有些大,我不想出门了。”姜君瑜反悔,马上就要回头,打道回府。 小桃赶紧拉住她。 姜君瑜发觉自己迈不开步子,好像被堵在原地,进退不得,也犯难了,愁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心出汗,汗湿了紧紧握着的九连环。 十七大老远就看到人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通报。 主子梦魇缠身,本就不易睡着,这几日病了更是,好不容易刚睡下。 可是把人放走了,可能会被骂得更惨,别说做神棍发财了,后半生兴许就对着大漠数骆驼去了。 纠结良久,十七到底叹了口气,打量一周,手指轻动,弹了只小石子到姜君瑜手上的九连环上。 姜君瑜被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 自己好歹也算有正事的,心虚什么! 她闭眼,往前走了几步,宣政殿的侍从谨遵十七的指令,没敢通报,给人开门,把姜君瑜放进去了。 姜君瑜不想叫小桃跟着,只身进去。 甫一进去,就被浓重的熏香扑了满鼻子,险些呼吸不上来。 这味道她熟悉得很,夜交藤和柏子仁,比她殿里的还浓。 姜君瑜忍不住心里呛人,太医院是夜交藤采太多了,这也有那也有。 到底为什么有,其实她自己也清楚。 姜君瑜叹口气,只是没想到刚往床榻那边迈了一步,榻上的人就已经惊醒。 层层的床帐中伸出一只手,殿内昏暗,那只手白玉般,泛着一点不健康的青色。 裴琅脑袋疼,掀开床帐,将要生气,对上人又飞快地垂下眼皮,眼睫在眼睑下扫出一片阴影,仿佛藏匿了所有浓重的情绪。 和这间暗屋一样,不见天日,在黑处隐秘地生长,破土。 “皇后来做什么。”裴琅八方不动,手掀开一块帘帐,叫姜君瑜只能透过那块地方窥见他一点点神情。 无波无澜。 “来看看你死了没。”理智告诉姜君瑜不应该这样说, 然而不见天日的地方是会将人的理智一点点吞灭干净的。 姜君瑜想。 恐怕只有裴琅才能永远镇静永远考虑利弊,毕竟他冷心冷肺,最最看不上眼的就是所谓真情。 裴琅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微怔片刻,攥着帘帐的手紧了又松:“……劳皇后挂心。” 没意思。 姜君瑜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她使劲眨几下眼,想要将眼眶的湿意掩得一干二净:“原本还有事的,现在也可以没了。” 裴琅不说话,好像在沉默地送客,姜君瑜干脆转身,头上步摇摇摇晃晃,发出不小动静,说明主人现在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门板近在眼前,再往前一步,轻轻推开,姜君瑜又可以回到那个温暖天光的地方,阳光会包裹着她,叫她重新宁静下来。 殿内压抑而不见天日,姜君瑜最最讨厌呆在这种地方,黑暗会暴露自己的软弱和不理智。 可是殿内还有裴琅的呼吸声。 那么轻,又那么急促,想要将这些隐匿得干干净净。可姜君瑜是个很心细的人,实际上她只要用心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地辨别出来。 姜君瑜沉默地收回手,重新转回身子,步摇又停下来了,主人代替它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很清晰,想要裴琅不错过每一个字:“每晚来栖梧宫干嘛?为什么不告诉我?” 最后一个字终于问出口。 姜君瑜如释重负,忽然发现一滴湿润很快地滑下脸颊,好似一场错觉。 她终于发现。 其实不用选择,姜君瑜没有办法让裴琅一个人留在黑处,即使他已经习惯,即使他根本不在乎。
第39章 裴琅的生母是名动江南的美人, 祖父虽是商贾之流,却握着东南西北许多口岸商线,女儿自小跟在自己身边, 从漠北走过江南, 自戈西到过东瀛,偏偏在京夑时一误倾心了当今天子。 自诞下裴琅, 她身子一直不好, 加上新入宫的慧昭仪、张贵妃等美人,很快就昙花一现,失去了所有陛下所有的宠爱与自己的生机, 最后早早地薨在了二十五岁的那场夏日。 那时的裴琅尚且不过五岁, 却莫名清楚地记得她那时的模样。 窗外的太阳光很刺眼,照得她忍不住眯起眼, 又撑着桌案, 想往窗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说:“人这一辈子有许多瞬间, 你父亲接下我绣球的时候笑得最真心,我只要那个就够了。” 成景帝刚愎自用,多疑善变, 裴琅实在不知道他的真心有什么值的。 可是兜兜转转过去这么久。 他发现自己同母亲一样没有长进。那么多个瞬间,他只要每晚能见到人的那眨眼就足矣。 裴琅不说话,只是躲开姜君瑜的目光,好像在专心走神。 姜君瑜呼吸了几瞬,稍微平静下来,只是等不到裴琅的一个回答, 仍然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不回我?”她问。 这次没有沉默太久,裴琅抬了下眼, 答的像很随便似的:“没什么,想看就看了。” 这简直不算一个答案。 姜君瑜有些烦他了,小声嘟囔:“你以为栖梧宫是你家么?想来就来?” “……”裴琅默了片刻,最后告诉她:“整个皇宫都是我的。” 姜君瑜:“……” 她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小声骂了裴琅几句,不敢让他听见,却又觉得自己是想让他听见的——不然就不会说出来了。 沉默在姜君瑜和裴琅之间其实不是很罕见的情况,姜君瑜快要死的那段日子,以为裴琅同成景帝狼狈为奸,要对姜家下手,又觉得他压根不信自己,不喜欢同他讲话,于是她们之间常常是安静而沉默的,好像没有什么话好说。 其实姜君瑜不喜欢。 她往前跨一步,手里的九连环亮给裴琅看:“陛下,这个,解一下。” 裴琅伸出手,勾住其中一个环,拿到自己手里。 另外一个环就松松地从姜君瑜指间滑过,要掉不掉,好像两个人的手轻微地牵了一下又松开。 姜君瑜蜷起手指,又负气地偏过头,只用余光静静看着裴琅。 稀罕事,裴太子也有不会的东西。 裴琅一开始甚至不知道要先做哪一步,骨节分明的手指碰上玉环,绕了几下,看起来有点束手无策。 似乎是感受到目光,他把头低得更低了点,乌发泼洒下来到雪白的外衣上,裴琅皮肤白,艳丽得便像是那种专门骗书生心脏吃的精怪。 精怪说:“我没玩过这个,也不大会。” 姜君瑜很想将人的头发丝拨开,看他耳朵有没有红。 “哦。”姜君瑜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慢吞吞蹲下,看他手里动作。 裴琅应该是有在认真解,但姜君瑜其实没有在认真看。 她忍不住走神,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裴琅要这样,难不成真是对这个赵五姑娘居心叵测——苍天可鉴,起码他就没有给姜君瑜解过九连环! 她越想越有种不知道何处而来的郁气,看也不想看下去了,想要把那个九连环抢过来,摔到地上,气势汹汹和裴琅说:“解开了。” 可是那玉看起来就贵,还是算了。姜君瑜又默默把自己说服,干瞪裴琅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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