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抬眼望着禾,忽含泪苦笑道:“朕这些年疏忽了高嫔,只觉其于朕身边乃理所当然,不曾惜之、爱之、护之…朕亏欠高嫔的太多了…” 以锦帕为元宏轻轻拭去泪水,禾宽慰道:“有元郎这番话,高嫔亦会含笑九泉。元郎莫要再自责,将高嫔身后之事妥善安置,方不负高嫔与元郎一场情缘。” 元宏敛了心绪,道:“宝儿说的是,朕不能再令高嫔有憾!” 示意众人起身,元宏肃色道:“高嫔婉顺成性,柔贤有容,虔恭中馈,妇道承姑,追赠贵嫔夫人,谥号贤。其父高飏,授厉威将军号,晋爵河间子,其母盖氏册封四等子爵夫人,赠千金。” 招手示意元恪兄妹近前,元宏望着三人道:“你阿娘既已离世,朕便该将你三人做个安置才是…” 不及元宏言罢,元瑛便哽咽道:“阿耶,阿娘何时再醒来?瑛儿哪里也不去,瑛儿只愿留在永合殿内等阿娘…” 见元宏满眼悲痛之情,禾近前轻抚元瑛的头,强挤了一丝笑颜,道:“瑛儿哪里都不去,瑛儿便随了吾于永合殿等你阿娘。” 望着元宏,禾道:“陛下,恪儿兄妹与妾一道惯了,妾亦离不了他三人,若陛下放心,便将他三人交于妾照拂,妾定不辜负陛下,当视若己出。” 元宏知元恪兄妹素与禾亲近,只现下里禾身怀六甲,唯恐其劳心伤神,故迟迟未做决断。 禾见元宏不语,心知定是因了怜惜自己之故,于是又道:“陛下,恪儿如今已是舞勺之年,平日里又沉稳懂事,有他领了怀儿与瑛儿,又有这许多人随侍,陛下大可放心。” 闻禾如此言语,元宏又望向元恪兄妹,见他三人含泪颔首,于是道:“如此朕便将他兄妹三人托付于你,只你不可太令自己疲累才是。” 交待罢元恪兄妹之事,元宏起了身,厉色道:“祸生于忽,明知夏日燥热,却未防患于未然而令安息堂走水以致高夫人丧命。传朕旨意,安息堂领事仗毙,其余众侍各仗三十,惩一警百,以清王化。” 安置罢一切事宜,待众人离去已是亥正之时。 因恐元宏担忧,禾强忍悲痛不曾落泪,此时室内静寂,望着眼角挂着泪珠睡去的元瑛,禾泣如雨下。与高氏相处的这些时日,二人相互体恤,情同姊妹,如今天人永隔又岂能不令禾悲痛欲绝。 汪氏知禾心中悲痛,劝解道:“左昭仪,陛下如今厚待高夫人与其族人,高夫人泉下有知亦可安慰。大悲伤身,您身怀有孕,切莫伤了龙胎啊!” 禾并未答话,只轻倚床栏,默默流泪。 汪氏长叹一口气,道:“奴知左昭仪视高夫人如阿姊,可人死不能复生,倘若您因此伤了身,那又有何人可来照拂二皇子兄妹啊!” 禾闻汪氏之言,方才缓缓抬了头,满眼晶莹望着汪氏,禾道:“自那日华林园归来,高阿姊便道她身体不适,吾欲往偏殿探视,高阿姊却道恐过了病气于吾…早知有今日,吾当多与她相伴才是…” 夜月明,愁满绪,泪眼话凄凉。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祸双行(四) 高夫人薨。 昌霞殿内,右昭仪李氏食下一块凉瓜,一脸不屑之情对近婢环丹道:“高氏死于安息堂内倒是博了陛下几分怜惜,竟将其晋位贵嫔夫人。” 环丹边以桴木为李氏捶腿,边迎奉道:“纵是其晋了贵嫔夫人,亦不及右昭仪您尊贵,何况又是个死人。” 李氏冷哼一声,道:“高氏自作孽不可活,如今能得此尊荣下葬,亦算是其有造化了。” 环丹道:“夫人您那日着奴将安息堂锦帘与焚炉内涂上灯油,果然不出您所料,高夫人如期往安息堂为贞皇后上香祝祷。” 李氏嘴角微扬,道:“高氏当年与贞皇后同为陛下开房之人,贞皇后年长,如母如姊般照拂高氏,高氏与其感情颇深,这些年初一、十五便往安息堂上香,从未间断,倒是予了吾一个好时机。” 环丹道:“右昭仪您向来计无遗策,只那日华林园之事至今日已七日之久,一旦高夫人已将那事道于左昭仪知晓,岂非…” 不及环丹言罢,李氏便接口道:“高氏并非多事之人,素来只求自保,如今虽与那再醮之妇一宫而居,然兹事体大,以她那样的心性,断不会道于外人知。” 顿了顿,李氏又接着道:“倘若高氏当真将那日之事外泄,吾与你如今岂能安然于此?” 环丹心内忽起了几分怯意,道:“右昭仪,若陛下追查起火之因,当如何应对?” 李氏悠悠道:“陛下如今大行汉革前朝未稳,无暇顾及后宫,加之高氏在安息堂内焚纸本是惯例,又有其近婢为证,陛下又岂会生疑?” 环丹心内舒了口气,奉承道:“陛下心性右昭仪了然于怀,运筹谋画自是分毫不差。” 望着李氏,环丹又进言道:“右昭仪,只如今陛下将二皇子、五皇子与长乐公主皆养于左昭仪膝下,左昭仪又身怀龙胎且代皇后教养未来太子正妃,照此下去,往后这尊荣岂非无人能及?” 李氏冷笑道:“福兮祸所依,焉知陛下就是予了那再醮之妇获尊荣之机呢?” 见环丹一脸茫然,李氏道:“陛下愈是专宠偏爱,便愈是令其成众矢之的。上有皇后,下有各殿夫人、世嫔,又何须吾再动手?” 环丹笑道:“右昭仪所言极是,奴愚钝了。” 示意环丹止了手,李氏道:“还有鹏城公主,如今愈发恨其入骨,旧恨新仇,公主又岂会善罢甘休?” 环丹奇道:“右昭仪,公主虽与陛下重修旧好,可这些时日并未见公主入宫,又岂会与左昭仪生了新仇?” 李氏复又食下一块凉瓜,解释道:“任城王长子的嫡夫人亡了,前些时日鹏城公主欲亲自为媒,将驸马都尉庶妹予了小王爷为继夫人,却不料那再醮之妇向陛下保媒,将洛州牧高庸庶出之女许于小王爷,许是高府女儿姿色更胜一筹,小王爷颇是中意,吾听闻前几日已往高府纳采了。” 环丹拿起席榻旁的羽扇,边为李氏摇扇边道:“公主恃强,那是断不能咽下这口气的。” 李氏笑嗔道:“你倒是机灵,一点就透。” /> 环丹道:“奴跟随右昭仪这许多年,右昭仪教导有方,奴方能学得右昭仪于一二。” 见李氏一脸得意之情,环丹继而又道:“如今有皇后与彭城公主‘招呼’左昭仪,右昭仪您倒是可坐山观虎了呢。” 李氏摇了摇头,道:“话虽如此,可这些时日宫内频频出事,纵是陛下无暇顾及,吾等还是要当心为上。” 高氏灵堂设于永合殿偏殿之内。 遵皇帝旨意,次日晨起,上至皇后冯氏,下到各世妇、官女子,凡有品级之人,皆须入灵堂之内拜祭哭灵。 高氏既以贵嫔夫人之尊行丧礼,故停丧三日,请高僧大德为其做超度法事。首日,为高氏行小敛之事,为其沐浴著衣,裹以复衾。至第三日,乃为大敛,为高氏栓结入棺。 依制,将高氏葬于正在建的元宏身后长陵东南之侧。 禾这几日本就因高氏亡故而悲痛心伤,加之日日陪元恪兄妹守灵,待丧仪礼毕,禾方才觉双耳有嗡鸣之声。汪氏闻讯心下大惊,急忙忙着内侍往太医署请了太医令梁世清前来为禾诊脉。 请罢脉,梁世清垂首道:“左昭仪,耳为宗脉所聚之地,您这些时日许是忧伤过度,加之连日劳累,以致伤及五脏六腑,故而会有耳鸣之象。” 抬头瞧禾,见其仍面有忧色,梁世清便劝解道:“高夫人如今已入土为安,左昭仪您乃六甲之身,倘若悲伤过度恐会肝郁气滞,伤及龙胎。” 随侍一侧的汪氏闻言,面上瞬即失了颜色,急急询梁世清道:“太医令,龙胎可还安好?” 梁世清忙宽慰道:“左昭仪放心,臣会以柴胡、桂枝、龙骨、牡蛎汤入药,为左昭仪开些疏肝散结、固本安胎的汤药,您每日按时服下,莫要再悲戚感伤,龙胎自会无恙。” 禾闻言岂能不为之所动,点了点头,对梁世清道:“多谢太医令,吾定当遵太医令之言,放下执念,自珍自爱护好腹中孩儿。” 梁世清道:“左昭仪,臣会嘱咐侍医令每日来永合殿为您行推拿之术,亦可助您缓了心神。” 复又嘱了汪氏悉心照拂之言,梁世清方才告退离去。 许是这几日未曾安寝,亦或是身体乏累,待禾睁眼醒来,已是酉初之时。 瞧见元宏倚栏坐于身旁,禾欲起身行礼却被元宏制止,禾轻声道:“元郎几时来的?怎得不唤醒妾?” 元宏望着禾,怜惜道:“汪氏对朕言,宝儿这几日陪子恪兄妹守灵,每日睡不足两个时辰,朕岂能忍心唤醒你?” 伸手敛了禾额发,元宏柔声道:“朕知你心痛,然死者已矣,你若累倒了,那朕与咱们的孩子还有子恪兄妹,该如何是好?” 禾知元宏待己之心,望着元宏,禾颔首道:“元郎日理万机,莫要再为妾劳心,妾为了元郎与孩儿们亦会好好珍爱自己。” 元宏轻揽禾入怀,道:“朕要执宝儿之手,与宝儿相偕到老。” 二人正言语间,门外有三宝之声传来:“陛下,太子车马已抵大夏门…” 第一百三十六章 父子隙(一) 御书房内,任城王元澄、太师冯熙、太傅穆亮已得了皇帝传召而来。室内寂静,众人皆面色凝重。 太子元恂跪于元宏面前,心内忐忑。 三宝为众人奉了茶,便领了众内侍退出外去。 元恂本就体胖惧热,加之久跪难熬,壮了壮胆,开口道:“不知阿耶急急召儿子回洛阳是因了何务?” 元宏并不接口,反问道:“朕着你返平城所为何事?” 元恂心下一紧,忙道:“阿耶令儿子返平城乃为开窟镌佛之事。” 抬头瞧了一眼元宏,元恂随即又垂首道:“儿子这些时日常驻西武神山,不敢有丝毫懈怠!” 元宏未曾想元恂竟敢当面打妄语,强压心火,元宏道:“常驻西武神山?头顶三尺有神明,朕可欺,天不可欺!” 闻皇帝之言,元恂虽心内一紧,却仍试图辩解道:“儿子怎敢欺瞒阿耶,阿耶倘若不信,可宣了左右清道率侍郎将前来询话。” 元恂言罢,元宏已怒火中烧,喝道:“左右清道率侍郎将?入了大夏门,廷尉已着人将其带走…朕素来信你,却不曾想你竟敢对朕打妄语!于朝堂,朕为君,你为臣,于后宫,朕为父,你为子,你非但欺君,且还悖父,你该当何罪!” 元恂本以为山高皇帝远,平城随侍之人皆为自己亲信的左右清道率,虽有中舍人与中庶子二人督导,平日里却着此二人留于东宫,彼等并未尽知自己于西宫之事,故而方才存侥幸之心。此时见元宏勃然大怒,便料想定是被元宏知了自己所做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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