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陕州行辕,已是日暮时分。宏只说接见地方官员,了解輿情,便离去了。禾被吉祥搀扶着回了住所,待洗漱完毕,只见汪氏领了随行的几个宫婢入得内来。 汪氏一脸笑意对禾道:“陛下着人送来衣裙钗饰,请您穿戴上。”禾虽满心疑惑,但见汪氏与吉祥这般喜悦之神情,便亦不再犹豫。 禾高髻之上插了七宝玲珑凤凰金步摇,一袭白色曳地蜀锦长裙,裙上以细如发丝的金线绣着并蒂莲花,袖挽白色拖地罗纱,脚踏五色云霞履。眉心浓黛直点,额色青黄细安,仿似画中行来,惊为天人。 众人正啧啧赞叹,忽听屋外有内侍来报:“陛下请您移驾东厢房。” 吉祥应了内侍,便与汪氏及宫婢们一道搀扶着禾行至东厢房。 入得屋内,只见满屋红烛,屋内以青布为幔,拓跋宏一身白衣端坐青蔓帐中。见禾入内,宏笑吟吟伸出一手,示意禾近前。 自门口至幔帐不足三丈之遥,然禾走的如此沉重,心下百感交集。禾全然知晓,皇室为鲜卑一族,北部婚礼,必以青幔为屋,谓之青庐,于此交拜,即成夫妻,这是宏为自己安排的婚礼。 宏满眼爱意望着自己心爱之人缓缓行来,待禾近前,拉其坐于身旁,却并不言语。 此时汪氏端了玉葫芦瓢近前,呈于二人面前道:“请您二位行合巹礼。”宏拿起系绿绳一端之玉瓢递于禾,自己拿起红绳一端之玉瓢,轻声对禾道:“白首不相离!”便一饮而下,禾满眼含泪,对宏深情地点了点头,亦将酒饮下。 汪氏于一旁亦是满眼晶莹,激动道:“共食合瓢,足以礼成!”言罢,接过二人手中之瓢,引众侍退去。 二人含情脉脉彼此凝视,宏伸手轻抚禾脸颊,缓缓道:“朕自幼便由皇祖母亲自教养,自五岁登基,皇祖母一路相携,方有今日大魏之盛世。朕感念皇祖母恩德,便将皇后之位予了冯氏嫡女。而今,朕做此仪式,只为令你知晓,你才是朕心中唯一的妻子。” 禾心内感动,强忍泪水,柔声道:“今生得遇元郎,已是上天恩赐。此生只求能相伴君侧,唯愿足矣。” 红烛摇曳,一夜温情。 禾待羽林卫与内侍、宫婢各个亲厚有加,随行众人皆自心内尊敬于她。只是皇帝迟迟未下封号于禾,人人不知如何称呼。 昨夜陛下如此大礼对禾,众人更觉为难。几个管事的皆来寻三宝讨教,三宝倒是机灵,对众人道:“既是陛下的娘子,便是我等的夫人。” 羽林中郎将蒋银奇思忖道:“内宫除去皇后、左右昭仪,便是三位夫人,这夫人品级视同三公,我等怎可随意称之?” 三宝听其如是言,沉思片刻,道:“此夫人非彼夫人,而今陛下微服于外,便无天家宫纬,只做称呼便可。” 虽言君心不可测,然三宝常年随伺君侧,众人皆觉三宝之言有理可信,皆知会手下之人称呼禾为“宝夫人”。 第十三章 邺城宫(一) 一路向西至雍州再向北经冀州至相州,待到邺城,已是腊月初三。两个余月里,拓跋宏除去接见地方官吏,体察百姓民情,与禾二人皆形影不离,同食同眠,一路观山川美景,如寻常夫妻般,尽情享受着相守的幸福时光。 皇帝身边伴着一个貌美若仙女子的讯息,还是于邺城行宫内传开了。 皇后冯氏为已故先太皇太后嫡侄女,太师冯熙之女。冯氏虽长拓跋宏一辈,年纪却小其几岁,因幼时常常出入姑母宫室,便对拓跋宏一往深情,如今做了其皇后,愈发的不愿其他女子占了君心。 消息传至冯氏耳内,着实令其吃了一惊。这许多年,拓跋宏从未自行选择后宫嫔妃,皆由先太皇太后挑选,自太皇太后大丧,三年里后宫未曾增添过新人。该是怎样的女子,可令皇帝带于身旁,巡幸九州? 皇后还在寻思着,这边内侍来报,大监三宝已候于殿外。 待三宝入内,便向冯氏行跪拜之礼,冯氏示意其起身回话,三宝道:“禀皇后,陛下方才于正殿见了自洛阳赶来的咸阳王与陇西公,加之舟车劳顿,陛下让奴来知会您,陛下明日过来与您共进晚膳.” 冯氏心内愤恨,却强颜欢笑道:“大监一路随驾亦是辛劳,快好生回去歇息。” 三宝谢过恩,正欲离开,只听冯氏询道:“一路随驾的是何人?” 三宝心知皇后所问,却佯装道:“回皇后,皆是陛下钦点的随行人等。”冯氏听三宝如此回答,冷哼了一声,便让三宝退去。 冯氏虽贵为皇后,但这许多年却对三宝无计可施。一则三宝自幼伴圣驾长大,与拓跋宏亲密无间,二则三宝为人老练,事事圆滑,即便自己贵为皇后,亦不得不让其三分。 这边三宝前脚刚走,那边贵夫人袁氏便入得内来。袁氏育皇三子拓跋愉,平日里袁氏常常出入皇后寝宫,以皇后马首是瞻。 此刻袁氏入得内室,见冯氏一脸阴沉,便猜出几分,于是假意劝解道:“皇后,这陛下许是得了新人,一时贪欢,您是皇后,于陛下心中分量那自是无人能及。” 冯氏本就如梗在咽,听袁氏如此道,便垂眼瞧其,冷冷道:“你倒是消息灵通啊。” 袁氏满脸殷勤道:“妾是心系皇后!” 冯氏冷哼一声:“少于吾这里表忠心。”停了片刻,接着道:“陛下向来以国事为重,从未带过后宫之人随驾巡幸,如今新来的这个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令陛下一反常态?吾到真是想见识见识。” 袁氏此刻亦变了脸色,略一思忖,对冯氏道:“皇后,您是后宫之主,其早晚都得来拜见您。不妨趁早将其底细了解,知己知彼,方能擒蛇七寸。” 冯氏窃笑一声,道:“吾早就着人去打听了,奈何那些个随驾的皆为三宝挑选的,欲自彼等口中问出话来,恐怕得费些心思。” 袁氏皱了皱眉,道:“大监纵是手段高明,亦难免人多口杂。陛下这一路行来,诸多州郡,便自有知情之人,待妾着人去暗中查探。” 出了御书房,拓跋宏便径直回了寝宫。刚至宫门口,便闻禾在和琴而歌。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拓跋宏不忍打断,便驻足不前,待禾琴声止住,方才举步入内。 众人见圣驾归来,急忙下跪。禾近前亲手替拓跋宏更衣,拓跋宏挥手示意众侍退去,便笑吟吟揽住禾,询道:“回至行宫朕便忙于国事,不曾问你可还习惯?” 禾娇笑道:“有元郎在的地方,妾皆可住的惯。” 闻禾此言,拓跋宏心内自是安慰几分,于是点头道:“回了行宫,朕便不能再似巡幸州郡般伴你左右。后宫之中有皇后,还有朕的其他嫔妃,朕怕委屈了你。” 见禾垂目不语,拓跋宏接着道:“朕不愿另赐寝宫于你,只为能日日见到你,免你忧惧。” 禾闻拓跋宏之言,心内亦是感动,便轻轻含笑点头,复又将头枕于宏肩上。此时无声胜有声,拓跋宏更觉怜惜疼爱于禾。 第十四章 邺城宫(二) 皇后寝宫内,帝后相对而坐,三宝与皇后近身的婢女婵梅,分立两旁为二人布菜。 皇后冯氏殷勤有加,对拓跋宏道:“自八月陛下离京,数月不见,陛下倒是消瘦了不少!”见拓跋宏笑而不语,冯氏接着道:“妾思忖着过几日便是腊日,虽说如今身在行宫,可这些个年节形式却不能含糊,恰这数月来后宫众秭妹亦盼着得见圣颜呢,不如热热闹闹办一场。” 拓跋宏微笑着点头道:“皇后思虑周全,就依你所言。” 冯氏接过婵梅所呈的羊汤,又亲手端于拓跋宏,便柔声道:“陛下离京之时罗夫人与郑嫔皆已有孕,妾不负陛下所托,悉心照料,如今母子皆安,春上里又能为您添小皇子呢。” 拓跋宏闻言微微点头,却并未如冯氏所料那般夸赞于她。冯氏略停片刻,心下一横,道:“妾听闻陛下宫里多了位美人相伴,若您真的欢喜,妾该于其相见,亦可替其跟您讨个封号才好。” 拓跋宏亦未料及冯氏会主动提起,心内一怔,道:“朕昨日方回至行宫,还未及向皇后提此事。” 冯氏放下快箸,娇嗔道:“陛下,妾为后宫之首,陛下嫡妻,理应替陛下安置后宫。如今陛下纳了美人,不与妾讲,让妾日后于宫中何以自处?”言罢,竟落下泪来。 拓跋宏挥手示意众侍撤去碗箸,方才开口对冯氏道:“这许多年,朕知你劳心后宫,勤勤恳恳。朕并非欺瞒,只是朕并未想好予其什么封号。” 冯氏听拓跋宏如此言,撒娇道:“那些重臣名门之女初入宫时,先太皇太后亦不过将彼等封嫔,待彼等为皇室延绵子孙,便可晋位夫人,更甚者位至昭仪。如今陛下得的这位美人,是何名门世家之女?” 拓跋宏冷哼一声,道:“朕记得皇后初入宫时便是昭仪吧?” 冯氏张了张口,竟一时语塞。只听拓跋宏又道:“朕还有事,皇后你早些休息,免得思多伤身。”言罢,便命三宝摆驾离去。 拓跋宏刚一离开,冯氏便嚎啕大哭,边哭边愤恨道:“这些年吾与陛下相敬如宾,却从未如今日般待吾。” 婵梅在一旁急道:“皇后您切莫动气,伤了凤体。” 冯氏咬着牙道:“如今面都没见上,其便令陛下给了吾下马之威,日后还不知要翻出何等风浪,吾不能让其祸乱了宫闱。” 婵梅边以锦帕替冯氏拭泪,边轻声耳语道:“皇后,那郑氏倚着自己父亲是员外散骑常侍,又与李夫人是姻亲,向来与您无亲近之意。如今,其有了身孕,若其再生出皇子,那李夫人便如虎添翼了。皇后您不如借这美人之手…” 冯氏闻言,嚯得站了起来,冷冷道:“李冲如今正得圣宠,陛下自然对李氏另眼相看,吾着实忽略了这二人。也好,此番吾一并将彼等料理了,免得日后养虎为患。” 窗外寒风凛冽,异常刺骨。 寝殿内,禾摆了棋局,与拓跋宏对弈。只见拓跋宏微微皱眉,片刻,面上露出自信之情,待执子落盘,笑对禾道:“这汉家棋局如同纵横疆场,亦讲究攻守得当,通观全局。” 禾浅浅一笑,道:“世人皆折服于棋道之博大精深,妾自浅薄,不及元郎之一二,得亏元郎承让。” 宏大笑道:“宝儿,你要的是棋中那份闲逸,而朕却将其视作汉家文化之精髓。这方寸棋盘,三百六十一子,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变幻无穷,包罗万象。朕自幼向往汉学,如今迁都事宜已定,朕便要推行汉家文明,厉行汉化之革。” 禾起身接过三宝手中茶盏,递于拓跋宏,待其呷下一口茶后,禾微笑道:“妾不懂前朝政事,只是妾长于民间,知市井百姓皆感恩先太皇太后与元郎行汉化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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