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石。 武举之中能拉开一石一斗的弓,便已算上等。 这几乎是三倍。 瞿正阳却面不改色上了场,对着那虎背熊腰的男子沉声道。 “你是昔日阳州观察使郑樵之子,对吧?” 阳州是大燕已经割给西岚的地界。 也是瞿正阳的父亲葬身之处。 那虎背熊腰的男子皱了皱眉,对瞿正阳毫无印象。 “你是?” 不出意料的回答。 瞿正阳一直爽朗的笑脸难得收起,满是漠然。 “当年你父亲手下死了那么多人,你又怎会记得,何必再问,开始吧。” 宋焱所用的靶子并非寻常静靶,而是特意豢养的活雁。 十几只飞鸟同时被赶上天空,乍得自由之身,飞鸟飞得杂乱无序。 但张弓的二人已经有数。 强弓的破空声接连响起,刺耳尖锐。 连射十箭后,瞿正阳眉眼一松,放下弓来。忽感手边一温,原是祝虞走了过来,把随身的帕子缠在他刚刚拉弓的指节下。 三石的强弓属实少见。 他虽能拉开,但皮肤还不适应,连射十箭之下,指节已经被弓弦崩出了血痕。 “小事。”瞿正阳见祝虞眉心皱得厉害,刚刚张弓的严肃全然消退,憨憨笑着。 不一会儿,台下的仆役便传来结果。 ——十射十中,平手。 “这倒有些难办了。”宋焱摸着下巴状似为难道。 高衙内直接白眼以对。 “三局比试我们两胜一平,你还不服?” “自然是要我心服口服才行。”宋焱不管衙内在哪里直骂无赖,他转头看向清闲了许久的林清樾,点名道。 “不如我们二人,加试一场。” 可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林清樾微微颌首,走上前来。 “加试什么?” “就比射艺,一箭定胜负。” 宋焱抬手对这仆役耳语了什么,片刻,仆役重新拿来两张弓,两条绸带。 林清樾接过两样东西,挑了挑眉。 “盲射?” “不错。”宋焱掀起预谋已久的唇角,眸光转向一旁的梁映身上。 梁映不知何时站起,和高台上的一位仆役一起被领到离林清樾五十步开外的地方。 两人各自被塞了一颗拳头大的红果。 “便以他们头上的林檎为靶。” 竟是这招? 林清樾握弓的手紧了紧,目光不自主地往五十步外的梁映看去,不解他竟配合得顶起红果。 而五十步之外的梁映思绪正在先前的回忆中打转。 “御史中丞林琅,至始至终只有一位嫡女,名唤林瑛。” 宋焱的斩钉截铁,遭到了梁映的怀疑。但唯独这事,他不惜反复证明。“我与瑛儿青梅竹马十几年,本该在半年前成亲,我家与林家都已交换过庚帖。” “就算林樾出身再不不光彩,好歹也是嫡子,庚帖上的家谱怎会不写其名姓。除非——这本就是一个假身份!” “这手段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你知道太子身边多少人是这般顶着莫名奇妙的家世出现的?又有多少人完全被顶替,销声匿迹吗?” 宋焱冷笑一声。 “瑛儿和太子素不相识,半年前却突然被强行被指为太子妃,何其蹊跷?我私下查了这么久,查到了太子正身有异,查到了国子监被操控,但还是不明白,为何非得是林瑛——” “直到林樾出现。” “好了,你不必再说。”梁映眸色一沉,一下没控制住气力,随手抽出一本孤本,却让整个书架晃了晃。 “看来你也早发现了端倪。”宋焱却不害怕未来天子的怒意,只怜悯地扫过对方,“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接近你,讨好你很难不动心吧?” “可只有你这么想吧。你如此相信她,她或许只把你当做太子妃的垫脚石。” 冰冷的字音伴着那里密林间的景象搅弄着梁映的心海。 “定安哥哥且在等等我吧……” 他记得林樾这么对那人说过。 等什么呢。 等他的死,让她的定安哥哥登基吗? 这一刻,被延后克制了太久的阴暗恶毒的想法汹涌而来,把梁映的心紧紧缠绕。他在猜忌和嫉妒交织的深渊崖壁上,艰难地仅用一掌攀附在清明的边缘。 “只是或许,你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是吗?” “我明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所以我会让你见识,她心中真正在意的为何物。” …… 宋焱看林清樾面对此局果然神色拂动,恶劣地提醒。 “当然,你可以直接认输,前功尽弃而已。” “雕虫小技,阿樾直接上,梁映信你才如此,不必怕。” 早在长衡射御课上,就见过林樾盲射的风采的众人并不担心梁映的安危。 只有林清樾清楚。 这根本不是看她射艺如何的比试。 从一开始,这就是宋焱设好的局。 她现在不能完全断定宋焱的目的,但若他有心,便可在这玩笑一般的比试中,要了梁映的命。 不作为太子死去的梁映。 局面就不会有任何改变,洛京上下无人会在意,林氏不会为他复仇,身后的同伴更是无力扳倒侯府这般庞大的势力。 这一生到现在,所有努力,便如宋焱所说。 前功尽弃。 所以,明知道自己身份有多危险的梁映怎么敢? 怎么能站在那里。 就在林清樾心绪颤动之际,她心中另一股声音告诉她: 若她放弃比试。 那她到现在所作的一切,一样是前功尽弃。 这声音她熟悉。 每次将死之时,她都是靠着这股声音从阎 王殿一点一点爬回来的。 “怎么样,决定好了吗?” 林清樾垂下眼。 “一箭定胜负,我先射,中了便结束。” 宋焱听着这近乎冷淡的声音,轻笑了一声,却是转头冲着梁映方向微不可查地耸了耸肩。 “便如你所言。” 仆役将玄色绸带覆于林清樾双眼之上,彻底失去的视线对林清樾而言没什么改变,她张弓搭箭的姿态依旧干净利落。 梁映的呼吸她很熟悉。 只要微微沉下心来,便能找到他的方向。 就当林清樾要松开箭羽之际。 突兀的弓弦绷紧之声骤然响起在她右后方。 “宋焱!你干什么?!” 林清樾看不见,但她身后的衙内瞿正阳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宋焱这个卑鄙的家伙,竟然不守规矩,趁着林樾瞄准的空隙,抢先搭弓射箭。 瞄准的竟然还是梁映的方向! 可说什么都晚了! 以他们的距离根本来不及阻止宋焱。 但揪心的血肉贯穿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众人在惊慌失声中,那根直直射向梁映头颅的箭只半路被另一支箭陡然射落。 碎裂的箭掉落在地。 林清樾也摘下了眼前的玄色绸布。 她持弓,神情冰冷地盯上宋焱,只是宋焱的反应并不如她所想的好事被坏的不甘,又或是戏耍她成功的得意。 宋焱脸上只有淡淡的惊讶。 不深,没有狠厉的杀意。 不浅,不是单纯恶劣的漠视性命。 就只是淡淡的,好像是她打破了某种与他关系不大的认知。 林清樾蓦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安然无恙的少年。 他眸光闪烁地望着她,难掩惊喜。 噢。 原来这就是宋焱的目的。 对她真心的考验。
第084章 不受控 意外发生得突然。 幸而林清樾的及时反应才避免了宋焱胡作非为, 人命关天,长衡众人不再畏惧宋焱背后权势,也不在乎身处他人底盘。 以衙内为首,一幅要反客为主的架势。 在人声喧闹中。 林清樾独自抽离, 她默默弯腰拾起地上破碎的箭只。刚刚一切发生得太快,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 指尖就偏离了原来的准心, 放了箭。 现在仔细端详箭只的落点, 还原当时的力度和角度——她本该发现的,这一箭根本不具任何杀意。 只是那一瞬息。 她该有的琢磨、推断、权衡,一盖消失。 什么都没有想, 就这么做了决定。 这就是梁映想要看到的真心吗? 她大概是通过了他的考验。 林清樾将破碎的木杆无意识攥紧在掌心,任由那尖锐的木刺赐予的疼痛, 带她从苍茫一片的心绪中,找回理智。 她通过了梁映的考验。 却打破了她的原则。 ——绝不可丧失对自己的掌控。 她一直将此则奉如圭臬。 因为她亲眼见证过。 幼时的她还在暗部训练时,暗部偶尔会把对目标动恻隐之心,放弃指令的暗卫,施以惩戒。那是如同杀鸡儆猴般的场面, 暗部让所有训练的孩子,目睹他们的下场。 通常,暗部不会直接抹杀违例者的性命。 而是像死囚前的最后一顿饱饭, 暗部给予违例者诉说真相的宽容,告诉他们只要目标愿意既往不咎, 替她瞒住身份,便允许他们彻底离开暗部。 可暗部接近目标时, 身份编织得有多美好,在诉说真相时, 便有多残忍。 当动心建立在连相遇都是谎言之上。 一切牢不可破的海誓山盟,也会顷刻之间摧枯拉朽,一败涂地。 因为人的疑心一旦被打开是无尽的。 谎言就如同蜚蠊。 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只之后,即便杀死也无法安心,人总会忍不住日夜揣测,那些看不见的阴影角落里又藏了多少不曾看见的…… 那些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他人之手的人,没有例外,都在对方厌恶、背叛、疏离中被暗部重新带走。 林清樾不会忘记被摧毁了信念,掌控不了自己人生的悲惨模样。每一次见证,她都发誓,她永远不会堕入其中。 但彼时的她哪里知道,真正站在失控边缘时,她早已被麻痹。 “阿樾,松手。” 梁映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浓黑修长的眉微微蹙起,下面那双对待他人幽深疏离的乌瞳,装满了她的模样时,总如化开的蜜糖,透亮澄澈。 大掌温柔地翻开她的掌心,想将扎破她血肉的断木挑出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清樾找不到失控的源头,但她可以悬崖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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