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十四岁,而胡言乱语的这个小姑娘呢,眼下还没过五岁,谁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样?说不准今日他带着她在漏风漏雨的屋子里烤火,明日他就带着她去上京,去换个最漂亮的宅院,用白玉做她的书案。 她拨着柴火做白日梦,火星呲啦呲啦,烧得噼里啪啦,像光华烂漫的人生。 “小皙妹妹!” 一声亲亲切切的呼唤把她从梦里拖出来,皙仪赶忙跳下干草堆,把大剪子往里一推,擦了擦脸上的黑灰,然后小步跑着迎出去。 “云湖姐姐,我在里头呢!” 云湖是张家女儿,跟韩寂一样,十四岁,已经像个大姑娘。她穿淡红色的袄子,底下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裙,一褶一褶,走起来就像夜里的湖水,幽蓝蓝、轻飘飘的。 她对正修理架子的韩寂挥挥手,“我去找你家姑娘了!” 说罢抱着一个大兜子跑进屋里,皙仪连声提醒她:“当心门槛!” 云湖把兜子放到灶头上,招招手让皙仪过来,“小皙,这里头是三颗鸡蛋半只鸡,鸡我阿娘都弄好了,你光给它洗洗,水和油一放,炖下去就很好吃。你家就光要那只鸭,养起来下的蛋够不够你俩吃呢,我今天先带过来这点儿,快开春了再给你带几件旧衣服过来!” 皙仪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踮脚去看灶头上,那只鸡拔了毛,被切一半,安安静静躺在布上。 “可……可是二哥哥不是没要鸡和鹅吗?” 鸭子还是她看它长得别致留下来的。 云湖扑哧一笑,探身往外看了眼韩寂,皙仪跟她一块看过去。雪霁初晴,日色最温柔,韩寂把那架子修理完,抬起来看了看,太阳就正好照到他脸上。 是好看呀,皙仪心想,在夜里第一回 遇见他,什么还看不清呢,她就觉得他好看。 云湖刮刮她鼻尖,“你二哥哥不要,你也得帮他收下呀。他吃得清淡那是他的事,我们小皙才几岁,当然是往好了吃!再说了,他修的架子最好,功夫细致,帮我阿爹修了好几天呢,就收那么点儿钱,我们家也过意不去。” 皙仪乖乖点头,云湖便撩起袖子,接了盆水放进锅里。皙仪在一边把鸡洗干净,听见云湖问她:“小皙一会儿跟你二哥哥说,大年夜你们俩要是闲着没事,就和我们家一起过吧。我阿娘给你蒸八宝甜饭吃!” 小皙妹妹不敢自己应下,她把鸡递给云湖,“那……那我得问问二哥哥……” 她刚跟着云湖一块把鸡炖下锅,韩寂就修完架子进来了,他看了眼锅里,又叹了口气对云湖道:“不该劳烦你的。” 云湖满不在乎摇摇头,“客气什么?总不能让小皙一个人煮饭。” 说完,她把红袄子袖子放下来,朝皙仪摆摆手,“那我先走了,二哥、小皙,过年再见!” 皙仪晃着手跟云湖说再见。 片刻之后,她盯着韩寂,犹犹豫豫问:“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韩寂摇摇头,拿起木铲子,“也没有……你先离锅远点,一会儿下青菜崩着你。” 皙仪应声坐到干草堆上,嘟嘟囔囔,一边是火星噼啪,一边是她委屈抱怨: “但是你眉头皱了,就是不开心呀。是不是因为我收了云湖姐姐的礼?但是她……她说得那么好,我也不好意思不收嘛。再说了,你也看着她拿着兜子进来,你要是不乐意收,你跟她说嘛,我不好意思的。” 青菜炖进汤里,今天又是一桌好饭。 韩寂走过来,坐到皙仪身边,她立马抓着他衣袖晃晃悠悠,“二哥哥,不生气,明天你还要出去做活儿呢,生气今晚睡不好觉的!” 白白净净的小孩弄这一通,谁还能气起来?韩寂任她摇着袖子,无奈回:“真的不是生气,不过张伯父张伯母送来的东西,以后还是尽量不要收了。我刚才顾着架子,没和她说清楚,是我的错。” 皙仪乖乖坐回去,点点头,“好,知道了。” 韩寂讶然抬眉,“不问我为什么?” “问来干什么?”皙仪疑惑,“你说了不就行了吗?我难道还能不听你的?” 韩寂又被她弄得无奈,“不是,皙仪,你不用总是听我的。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 皙仪眼珠一转,把烧火的剪子搁下,“那你说,为什么不能收张家的东西?刚才云湖姐姐还说,开春要给我送衣服,这也不收是吗?” 韩寂摸了摸她脸颊,半边都沾上黑灰,低声道,旷远而幽幽。 “不收,是因为我不想和张家有更深的关系。或者说,是和云湖。” 皙仪瞪大眼睛。 ----
第9章 嫁娶相谋(二) ====== “这个韩二呢,镇子上都知道他学识好,但是他爹现在没了,穷得一干二净。他年纪又太小,谁都不知道他熬不熬得过这三年。所以呀,好人家不大和他往来。” 云湖晕晕乎乎地听她阿爹叨叨,张老头眼睛半坏不坏,一只大一只小,灯一照就跟一池浑水似的。他捧个大缸子当茶杯,喝着不知道置了多少年的陈茶叶,撇撇嘴剔除叶子,指点江山道: “但是咱们和他们家是这么多年邻居,韩二什么人,你清楚、爹娘也清楚。十里八乡,你要再找一个品性样貌比他好的,难!虽然眼下他带了个小拖油瓶,但往后不说进士了,他哪怕考个举人,太平年代,那都是有官做的,趁着别人还在犹豫,他也年纪轻,早早定下来,万一以后他出息了,可不见得轮得到咱们家了!” 张老头往大茶缸里添水,趁着他好容易歇个气口,云湖悄悄把头一转,扭了扭快僵直的颈子,回了他一句:“你说得倒好听,你瞅着人韩二有那想法吗?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可不想着上赶着贴人家。” 张老头斜了她一眼,啐道:“没出息!晓不晓得给自己谋前程!你当我把你好好养起来求的是什么?那不就是你拐个好女婿回来贴补贴补家里!现在有钱的、有官的看不上咱们,那不得只能盯着人有潜力出头的?” 云湖回他一个白眼,张老头嘁了她一声,端着茶缸往里吹气,烟滚到他脸上,他自顾自接着说: “你要是担心那个小拖油瓶呢,想想那倒也还好。小皙这个姑娘,以后管你叫嫂嫂,你也跟她处处好,等她到了年纪,要是没长坏,肯定也是个漂亮姑娘。到时候要么给你弟弟,要么有别人愿意花点钱娶,人进家里、钱进兜里,怎么算都不是亏本买卖。” 花点钱娶,那倒是说得好听了。皙仪这个小孩,跟着韩寂穷苦出身,哪家出身好点的乐意为了张漂亮脸花钱娶进来做正房?她爹这意思,云湖听得出来,八成是要等小皙长大了,把她塞给哪家做小,换那点卖人钱! 要是韩寂愿意的话,云湖是乐意跟韩寂成亲,但是要卖小皙,她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 不说对这女孩多喜欢,光凭卖孩子给自己换钱这事儿,她看不上,没必要! 云湖在心里唾了她阿爹一口,一把把他脚边儿铁盆端走,“别泡了!泡那么多会儿脚皮都泡烂了!” 她端着铁盆往水斗里一泼,气得张老头脸都歪了。 他指着她后背,“你个死笨死笨的小崽子!哎!跟韩二处好点儿!家里旧东西给他带点儿过去,听我的,你就等着当官太太吧你!” “你……你意思是张伯父张伯母想让你和云湖姐姐成亲?”皙仪睁大眼睛,半晌又一歪脑袋,“也是,过两年你确实到成家岁数了。” 她从被褥底下抽了根干草出来,手上闲不住,一弯一折,编出只不像样的丑蚂蚱。 “那你要是成亲的话,现在还是省着点儿用吧,就不用给我吃那么多,也别给我买新衣裳,凑合穿就行。哪家姐姐进门乐意看见一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我到时候肯定要拖你后腿的……” “别说瞎话。”韩寂接过她手里的草蚂蚱,“汤估计炖好了,我去盛。” 他难得打断皙仪说话,皙仪一愣,默默低了头,没声没息地走过去等吃饭。 一碗汤冒着热气端到她面前,腿肉撕成块,还放了两棵小青菜,浮着很浅很浅零星几滴油,汤头浓香扑进鼻子里。 皙仪捧着碗,闷闷叫了声:“二哥哥……” 韩寂抬头看她,“怎么了?” 他还是好脾气,明明看起来像生气了,但是还给她盛汤,还给她撕腿肉,好像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得把她照顾得好好的。回答她没头没尾的问话的时候,语气也没有一点儿不耐烦。 皙仪鼻子一酸,赶忙喝了两口汤想缓缓,结果嘴一快、喉咙一滚,烫得她舌头发麻,喉咙火辣辣的。 “咳咳咳咳……”她袖子捂着脸呛了半天。 韩寂去给她倒了碗温水,轻声道:“慢点,当心烫。” 皙仪又呛又难过,两滴眼泪没憋住,晃晃悠悠挂在眼尾,说话鼻音也重得很,“我刚才跟你说的,不是随便讲的。” “我……我是缠着你求着你让你把我带回来的,你本来没必要养我的。你也得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就随便养养我,能活就行了,我命还挺硬的。” 她低着头委委屈屈说完,韩寂半晌没声,她皱着脸回头看,才发现他脸上沉沉的,都不带笑了。 韩寂手上还握着那温水碗,见她回头看过来,就顶着平平静静的脸色把碗搁下,也不和她讲话。 皙仪一下就慌神了,手背顶了他手臂一下,“之前不是你说的非亲非故吗?你取名字的时候能分得这么清,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呀?” “好了皙仪。”韩寂突然开口,“吃完饭去练字吧。” 皙仪一口青菜差点噎在喉咙口,她讲了这么好一通,结果他轻飘飘一句话就堵回去了! 什么意思嘛! 她倒是盼着他一直养着她,跟她当家人,好好熬过几年,等她年纪大了,就能回报他了。但是……但是她现在越想越觉得,不行的,是她追着他、缠着他,他给她一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不能让他再因为养她错过什么,过不好自己的日子。 不行的。 这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好容易喝一碗鸡汤,结果还混着眼泪,她又哭,偷偷躲起来哭,韩寂在一边帮她摆开纸笔,都没听见。 半晌,她抹干眼泪,安静爬上高凳子,握笔的时候手还是稳当的。 韩寂在她身边看书,都是他自己背下来、再记下来的东西。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灶头的火也熄了,只有韩寂放得很轻的翻页声,还有皙仪在纸上写字的声音。 皙仪闷头写,今天韩寂让她抄《尔雅》第八篇《释天》,每一段四遍,总共抄三段,末句是“仍饥为荐”。[注1] 他总说她学得快,以后一定能有大学问。但是她自己没什么感觉,就识了几个字、背了几篇诗,总觉得离入门都还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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