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家中时苦的是贫穷,是亲人离世的无能为力,是年幼无法帮忙的痛惜。 后来入宫成为宫女,也不过是劳作辛苦。 她身份太低了,低到旁人都不屑于对她勾心斗角。 如今成了宫妃,身份转变,她才慢慢开始经历这些。 起初她还是答应和才人的时候,也无人关注她,等她成了婕妤,那些试探和手腕,就一一落在她身上。 她并非惧怕倾轧和陷害,她只是不能接受路答应的死。 萧元宸其实并没有安慰她。 他只是告诉她实情而已。 朝廷有朝廷的规则,所有人都在这规矩之下,即便是萧元宸,也不会轻易打破。 起居官和史官的笔,时时刻刻注视着他,他的一言一行,后人依旧可以评说。 但萧元宸早就习惯这一切 。 从母后告诉他哭泣是最没用的东西之后,他就彻底变成了现在的萧元宸。 虽然也会心软,也会痛苦,可他却依旧无坚不摧。 此时此刻,他认真告诉沈初宜:“初宜,路答应的事情,很可能到此为止。” “但是……” 他取过帕子,轻轻帮她擦拭眼角的泪。 “但是,若有朝一日有新的证据,朕也会为她翻案。” 沈初宜的心,重新明媚起来。 是的。 只要她活着,她们都活着,总有一日,真凶总会浮出水面,一切都能柳暗花明。 沈初宜眼眸重新凝聚神采。 “陛下,多谢您的教导。” 萧元宸没有笑,他轻轻拍了一下沈初宜的肩膀,然后在边上落座。 “方才凌烟阁来报,凉州水患。” 萧元宸话锋一转:“凉州地势低洼,经年遭受水患,无奈凉州贫困,即便征兆徭役,也很难重修水坝。” 沈初宜听得格外认真。 萧元宸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忙了一下午,他一口茶都没来得及喝。 此刻一口冷茶下肚,心中的烦闷渐渐消散,萧元宸逐渐冷静下来。 “路答应的父亲路勋正是工部主管水利的官员,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无人愿意接,即便最后能成功,也要耗费数年心力。” 沈初宜心中一凛。 她瞬间就明白了萧元宸的意思。 路答应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各方势力角逐,谁都不愿意沾手凉州,便想借着路答应的事,逼迫路勋贬谪,这个烫手的山芋就直接丢给他了,其他人都不用去受这个罪了。 萧元宸见沈初宜面色微变,就知道她听懂了,他轻轻舒了口气:“朕已招路勋入宫。” 沈初宜抬眸看向萧元宸:“陛下属意他去?” 萧元宸眸色微冷:“一开始,路勋就递了折子,他自己想去。” 话音落下,书房里陡然一静。 最后沈初宜落下一声叹息:“何必呢?” 事情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了。 萧元宸见沈初宜面容疲惫,就道:“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朕会让路答应走得体面。” 沈初宜垂下眼眸,起身行礼,扶着舒云的手退了下去。 路答应死后,她宫里的宫女就被带走了,五日后,慎刑司审讯结束。 如沈初宜预想的那样,吴有德始终没有改变口供,而他的家人也只是普通贫户,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倒是红香,因吴有德的供述,终于开了口。 她的口供与吴有德一致。 于是,谋害沈初宜这件事,就成了定案。 路答应因妒恨沈初宜,命红香在她的汤羹里下鱼骨,意图谋害她的性命。 最后事发,路答应畏罪自缢,留下遗书殒命。 然而长信宫中,是不可能有自缢的妃嫔的。 故而次日萧元宸下旨,言说路答应疾病突发,倏然崩逝,追封为从七品选侍,赐封号为柔,归葬皇陵妃园寝。 不过萧元宸刚登基四载,身边并无宫妃离世,他自己的皇陵都还没修葺,更不提妃园寝。 因此,柔选侍只能暂时停灵于西郊皇陵殡宫,等待妃园寝的修葺完成再入葬。 三日后,萧元宸下旨,封路勋为凉州府尹,专修水坝而去。 沈初宜不知,萧元宸见路勋时,告诉他因涉事的沈婕妤不计较柔选侍的所作所为,甚至恳请陛下厚葬,才能有今日的结果。 路勋中年丧女,白发途生,他跪在萧元宸面前,几乎是老泪纵横。 萧元宸垂着眼眸,深深看着一下老了十岁的路勋:“路勋,你莫要辜负柔选侍,也没要辜负沈婕妤的宽宥。” 他顿了顿,起身来到路勋身前,亲自扶起他:“路勋,你更不要辜负朕。” 他和善地拍了拍路勋的肩膀,态度温和。 “凉州百姓等着你,帮他们走出连年水患的困境,到了那时,朕再调你回京,重回工部。” 从京官原调苦寒之地,虽从正五品的员外郎成了从四品的凉州府尹,可这调令明升实贬,这个结果,是所有人都心之所向的。 但萧元宸把前后仔仔细细说来,言辞恳切,多有鼓励,显然,他对路勋并非随意贬谪。 路勋乍听丧女,痛苦悲切,却也勉力听清了萧元宸的话。 皇帝深切的期盼,让人不敢辜负,也不能辜负。 路勋想要再跪,却被萧元宸牢牢扶住。 “臣定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萧元宸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去送一送柔选侍吧。” 一旦梓宫离开畅春园,送往西郊皇陵,从此之后,父女两个便再也不能见。 路勋的眼泪再度流下。 他这次不顾萧元宸的阻拦,直接跪倒在地,嘭嘭嘭磕了三个头,一句不言,唯有泪千行。 宫里的事情,并非能简单说清。 明面上,柔选侍是谋害沈婕妤未遂,羞愧自缢,按理不应追封,但宫中的事情从来不被外人道也。 再大的丑闻,也要被太平掩盖。 所以柔选侍能被追封升位,也被赐了美谥,甚至还能葬入妃园寝,享受皇家香火供奉。 取而代之的,是路勋“升迁”出京,去苦寒之地为国效命。 皆大欢喜。 怎么不是皆大欢喜呢? 知道这个结果之后,沈初宜叹了口气,却对舒云道:“盯好慎刑司,一旦欣心放出来,就找机会见她一面。” 五日后,柔选侍的梓宫送出畅春园。 与此同时,杨昭仪诊出喜脉。 她已怀孕一月有余。 两位太后皆很欢喜,下懿旨册封杨昭仪为正四品惠嫔,位列九嫔之位。 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入惠嫔宫中,建安伯家中也有恩赏。 寂静了多日的畅春园,重新热闹起来。 没有人再记得年轻薨逝的柔选侍,也无人再记得之前的沉闷和凝重。 一切都是欢喜的。 一晃神,就到了七月末。 畅春园越发炎热起来。 秋老虎的威力也蔓延到了一向凉爽的畅春园。 沈初宜用了几日冰,一直都意兴阑珊的,也不爱出门。 前几日是因柔选侍的事,之后是的确太热,让她孕期不适,因此沈初宜就安稳待在桃花坞,安心养胎。 这一日沈初宜正在读书,甄顺便快步进来,一边把额头的汗擦干净。 “娘娘。” 沈初宜放下书本。 甄顺才道:“三日后的宴会取消了,听闻明熙公主归京路上偶遇山洪,她留在禹州救灾,暂时不回京。” 明熙公主本来要在八月初归京,她两载未归,两位太后都很想念她,故而畅春园一早就准备了盛大的欢迎宴。 不过既然明熙公主不回京,那欢迎宴也不用举办,除了一直操持的宜妃和耿贵嫔,大家依旧各过各的日子。 沈初宜点头:“知道了。” 甄顺便道:“欣心被送出慎刑司了,她没有嫌疑,如今在尚宫局当差。” 沈初宜神色一滞,片刻后道:“安排吧。” 这一日,畅春园难得落了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压住了秋老虎的威力,驱散了些许闷热。 偶尔有风吹来,也带着凉爽的水汽,真正的秋日似乎已经到来。 欣心身上有伤,做不了重活,赵姑姑倒是慈悲,吩咐她去雨花阁打理花卉。 欣心比以前瘦了一大圈,整个人都沉默下来,显得十分内敛。 她闷着头踏入雨花阁,就听到一把熟悉的嗓音。 “欣心。” 欣心猛地抬起头, 就看到舒云正在对她笑。 在舒云身后,沈初宜正坐在窗明几净的雅室里,整垂眸看过来。 犹如慈悲的观音,正含笑福照世人。 欣心的眼泪一下子就奔涌而出,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却不敢哭嚎出声。 她只用很小的声音说:“婕妤娘娘,我们小主是被人害死的。”
第76章 这个结果,并不让沈初宜意外。 雨花阁位置偏僻,四周皆无优美景致,不过因能观赏山景,单独立有一阁。 平日里,雨花阁几乎没有人烟。 宫妃们即便是逛园子,也不愿意来偏僻的雨花阁,走过来都要两刻。 沈初宜是特地选的这里,就为同欣心说句话。 舒云上前扶起欣心,把她请进雅室,然后便飞快关上了雅室的雕花门扉。 光阴被隔绝在外。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舒云问,“你且细细说来。” 欣心抹干净脸上的泪,沈初宜注意到,她胳膊上还有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没有褪去。 “红香被带走之后,暗香阁伺候的人就变少了,奴婢和另一名小黄门小安子换着去取膳。” 柔选侍本就是被禁足的,她身边宫女变少了,尚宫局自然不可能立即给她补上,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新被调遣过去的宫女也要被牵连。 她身边本来有三名宫女,柳听梅和红香都走了,只有欣心还在。 大约也是知道自己起复无望,柔选侍倒是没有去找尚宫局,力所能及的事情都自己做了,不怎么劳累欣心。 如此,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欣心说到这里,眼泪就不自觉流了下来。 “那时候,小主就跟我说,这个坎大概迈不过去了。” 红香一直不回来,谋害沈婕妤的事情一直没有定论,宫里是从来不会让事情稀里糊涂没有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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