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令言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平稳。 她没有愤怒,没有之前在旁人面前表现的那样执拗,她仿佛又回到了刚入宫时的模样。 平和,冷静,处事干脆利落,公平谨慎。 “若非上次母亲入宫说的那些话,我还以为自己依旧是家里最宠爱的女儿,我以为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 子。” 姜之巡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不声不响。 “其实并不是的,即便是亲生骨肉,也亲疏有别。” “到头来,我无论如何努力,如何为家族着想,家里最关心的,永远不是我,也并非泽儿,你们只关心姜家的以后,关心姜令行的未来。” “现在回忆起来,曾经你们对我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在训诫。” 姜令言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哽咽了。 但她不想在祖父面前低头,她强撑着自己的体面,强撑着德妃的尊荣。 “年少时,我想去青云书院读书,想去看遍大江南北,母亲说女孩子不能如此过活,父亲说家中没有女子单独出门游历的先例。” “而祖父您告诉我,我是家里的长姐,我就应该为弟弟妹妹做表率,我不能任性,不能肆意而为。” 姜令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那时候真天真,居然真的就信了,总觉得我是长姐,我要为家里考虑,我要做好表率,带领弟弟妹妹们不断前进。” “多可笑。” “啊,祖父你说,”姜令言声音都在发抖,“多可笑。” “我不过只是家里的孩子,我同弟弟妹妹们没有区别,祖父祖母在世,父母高堂亦健在,因何弟妹们的未来,要靠我来规劝和教导?” “我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责任。” 姜之巡微微蹙起眉头:“令言,怎可说这样粗鄙之言。” 姜令言的满腔愤怒瞬间被这句话吹散。 “我粗鄙。” 姜令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才平复了心绪。 “祖父,入宫之后,我能做的都做了。” 姜令言声音都压低了,听不出愤怒,只能感觉到委屈。 “因为出身,也因为祖父在朝中的威望,我入宫之后无论做什么都是小心谨慎的。” “后来升为德妃,率先生下皇长子,哪怕是在月子里,我都一直在处理宫事,从来没有一日得空闲。” “懿太后不想操的心,我来操,李幼涵不想沾的事,我来沾。我扪心自问,过去那两年里,我尽心尽力处理宫事,恭谨自持做宫妃,从来没给家里丢过任何面子。” “到头来呢?” 姜令言抬起眼眸,似乎想要隔着门上的青纱,看到外面一望无际的苍穹。 “到头来,宫里却有那么多人恨我,那么多人想要把我拉下来,想要我死,要我儿子也死。” “我当时只是觉得委屈,但我并没有那么愤怒,”姜令言道,“我知道,宫里就是争权夺利,没有任何情分好讲。” “我不怨恨她们。” 姜令言收回视线,落到姜之巡身上。 “可祖父,我怨恨你,怨恨我父母,也怨恨姜家。” “在我被人踩进泥里的时候,母亲入宫看望我,我当时多高兴您知道吗?” 姜令言倏然闭上了眼睛。 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哭。 姜之巡肩膀一沉,一颗心顿时落入谷底。 他知道慕容氏都说了什么,因为那些话,是他教给她的。 姜令言依旧没有看向他,她不再颤抖了,眼泪也都收了回去。 所有的心寒与心痛,都在那一日汹涌而来,时至今日,姜令言甚至已经觉得算是时过境迁了。 “当时母亲一进来,一句话都没说,伸手就给了我一个巴掌。” 姜之巡愣了一下:“什么?” “祖父,你没听错。” 姜令言甚至笑了一下:“我知道,那些话是你教母亲说的,可那一巴掌,却是她自己想要打我的。” “因为我在宫里被人打压,因为我没有做到万无一失,所以我的好兄长,你们姜家的好孙儿在衙门里吃了挂落,母亲心疼他儿子了。” “她当时就告诉我,家里费尽心思送我入宫,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养育我,是为了让我反哺姜家,让我以后提携姜令行,把他扶持成另一个阁老。” 姜令言冷笑一声:“她甚至还说,等以后姜令行成为阁老,姜家便能屹立不倒,而我也能借着姜家的东风,登上那金光灿灿的凤椅。” 姜令言睁开眼,看向姜之巡。 “祖父,原来我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奉献自己,为另一个人的荣华富贵做踏脚石。” “虽说如今女子能做官,公主也能出仕,但这世界,依旧是男人说的算,”姜令言道,“我原以为咱们家不一样,妹妹们都能好好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原来不是为了培养我们成为能臣,只是为了给家里卖个好价钱,换回更多的利益。” “你们把自己的自私心理包装在精美的谎言里,糊弄着我们闷头往前冲,为了姜家不顾自身。” 整个过程里,姜之巡都一言不发。 任由姜令言这样冷言冷语,也始终没有发怒。 他一贯如此,即便在凌烟阁两方对骂的时候,这位经历两朝的阁老也从来都是四平八稳的。 他似乎天生就不会生气。 姜令言喘了口气,她喝了一口茶,把那昂贵的明前龙井咽下去。 平日里喝起来甘甜的茶,今日却只剩下苦涩。 “所以从小到大,我们得到的从来不是爱,只是即将被利用前的小恩小惠。” “就连我的亲生父母,都不爱我。” 话音落下,整个正殿鸦雀无声。 只有灯花静静燃着,却点不亮德妃心里永远熄灭的那盏灯。 亲情这两个字,对于姜令言而言,从那一巴掌开始就彻底不存在了。 蒸蒸日上,花团锦簇的姜家,其实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唯一拥有的,也不是德妃这个份位。 而是她用生命生下的儿子。 姜令言抬起头,平静看向姜之巡:“以后,我走我的路,与姜家再无干系。” ———— 这一刻,姜之巡有些愤怒了。 他在朝中几乎算是说一不二,在姜家亦然,以前即便面见德妃,德妃总是谦卑恭敬的,因为她是晚辈,从来不会落姜之巡的面子。 但今日,姜令言的一席话,就意味着同姜家,同他撕破脸了。 姜之巡怎么能容许呢? 姜之巡抬起眼眸,他没有再用温和祖父的面貌,反而冷冷看向姜令言。 此刻的他,才是辅佐两代帝王的首辅。 若此刻有第三人在场,会说这祖孙两个真是很像。 一样的眉眼,一眼的冷淡,一样的不近人情。 姜之巡不狠,他走不到今天,姜令言不狠,她就不可能彻底改变逆态度,斩断自己的未来。 她也不可能下定决心同姜家断绝关系。 姜之巡冷冷开口:“姜令言,你不要忘了,你能有今日,能住在这灵心宫里,全靠你姓姜。” “若非如此,即便再受陛下宠爱,又如何呢?” “那位纯贵嫔,不还住在长春宫里?” 沈初宜升为贵嫔,反而没有挪宫,依旧住在长春宫后殿,这给了许多朝臣一个错觉。 他们认为,陛下只是喜欢她,并非爱重。 这个错觉,给了沈初宜一层保护。 姜令言看着祖父,甚至觉得自己以前很可笑。 沈初宜如今在宫里如何,不管是太妃、宫妃还是宫人,人人都有一双眼,都能看的分明。 她住在长春宫,只是因为懒得搬家而已,也因为她同步九歌关系好,同住在一起能说说话。 跟出身和陛下的态度毫无关系。 甚至,就因为她没有搬宫,才是陛下爱重她的表现。 一切以她想法为先,还不是爱重是什么? 姜令言入宫的时候,就没有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她是被姜家严格教养长大的,骨子里就很要强。 她入宫伊始,就想做皇后。 她入宫之后兢兢业业,努力做到最好,从 来不肯松懈一日,有什么用呢? 后来那么多事情打碎了她的心,这一年里她经历了很多事,看清了许多人,也终于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况且,即便她想争,也绝对争不过沈初宜。 后来李幼涵也出宫了。 那时候德妃才意识到,李幼涵之前表现出来的,都是故意为之。 那是她最厚重的保护色。 她真的很傻,傻到一厢情愿认为李幼涵就是那样蠢。 其实这宫里头最蠢的是她。 但她跟李幼涵不一样,李幼涵连孩子都能舍弃,她不能。 她吃过苦头,从来就没能得到双亲的慈爱,她要给她的孩子最好的爱。 从那时起,姜令言就变了。 她刁钻,任性,处理宫事手段残酷,动不动就挑衅沈初宜,甚至连庄懿太后的面子也敢落。 这样的德妃,不会再被庄懿太后放在眼里。 没有人会去在乎一个蠢货。 可她这样的表现,却让姜家不满。 否则老大人也不会打破规矩,亲自入宫“看望”她。 沈初宜的事情,姜令言不想同姜之巡详谈,她只是平静看向姜之巡,问:“祖父,你想要我做什么?” 姜之巡的眉心几乎凝成川字。 他忽然叹了口气,难得的,同姜令言语重心长起来。 “令言,我老了,陛下如今正健壮,你看凌烟阁中,年轻的阁臣不胜枚举,他们都是陛下亲自提拔上来的。” “早晚有一日,祖父会离开凌烟阁,到时候谁还能保住你,保住泽儿?” 姜令言觉得很可笑。 如今祖父还在,还是名满天下的首辅,宫里那些人就迫不及待要对她动手,他保护在了哪里,又有什么作用呢? 一切都是空谈。 姜之巡继续道:“如今你兄长已入礼部,成为礼部最年轻的侍郎,若在祖父致仕之前,他能接替祖父成为阁臣,那咱们姜家还能在圣京屹立十年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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