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嬷嬷状似不经意地拍了拍腰间系着的香囊,里边儿的玉珠磕碰发出鸣响,候在廊下的卢氏女使看准时机,在翁绿萼抬脚即将跨过门槛时,抱着一盆牡丹撞了上去。 ‘啪嗒’一声,看见被摔在一堆碎瓷片里的牡丹,原先颜色极正的紫檀金粉染上了几分狼狈的土色,翁绿萼眼中涌上几分愕然。 高夫人目光难掩复杂地扫过翁绿萼周身,虽有首饰,但并无金翠,色泽淡薄,宛然天真,莫若是萧持这般正值英年的男人,就算是阅美无数的她,也不由得为翁氏女的美貌失神一瞬。 越是惊艳,高夫人就越是坚定自己先前的想法,看了瑾夫人一眼,语气中带了些遗憾:“这盆烟笼紫牡丹难得,本想着让姑奶奶和愫真小姐也跟着欣赏一番,不曾想……罢了,年纪轻轻的女郎么,总是浮躁些。夫人莫要怪责,不然就是我的罪过了。” “只是可惜了这盆花……” 高夫人自觉已经暗示得很清楚了,若是瑾夫人也有意与她们范阳卢氏结亲,正好借着此次机会发作了翁氏女,一个尚未过明路的侍妾而已,她娘家如今式微,没人替她撑腰,就地杖杀了也没人敢说什么。 瑾夫人一张瘦长脸庞上没什么表情。 那位捧着牡丹撞上翁绿萼的卢氏女使早已哭着跪了下去,口中不住地赔罪。 事到如今,翁绿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去,看样子竟是想捧起被摔得零落的花。 高夫人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残花败柳,有什么值得人再高看的必要呢?不必费心了。” 翁绿萼恍若未闻,跟在她身后的杏香见状急急跑了出去,不知从哪儿淘了个花盆过来,递给翁绿萼,又半跪在地上打算帮她将散落一地的土捧进新盆,却被一只温柔但有力的手截住了动作。 “娘子?” 翁绿萼抬起眼,平静地迎上高夫人讥讽的眼神,淡声道:“这盆牡丹早在我无心撞落它之前就已有颓相,夫人出身高贵,家大业大,又何至于拿一盆不甚鲜灵的牡丹来搪塞作上门拜礼?” “一派胡言!” 高夫人自诩出身,自不肯和她眼中的一个下贱侍妾大小声,她身后的黄嬷嬷会意地上前一步,厉声喝止之后,又对着坐在上首的瑾夫人恭声道:“夫人,切莫听那起子小人胡言乱语。只怕是有人没担当,害怕承担损坏了牡丹的责任,这才说出这样的笑话。堂堂范阳卢氏,怎会养不好一盆牡丹?” 瑾夫人没有给眼神殷切的黄嬷嬷一个眼神,而是看向了翁绿萼:“你为何说这盆牡丹早有颓相?” 翁绿萼没有畏惧于高夫人递来的阴冷眼神,只捧起先前的花盆碎片:“那位嬷嬷说得对,您出身高门大户,自然事事都要做得精细精美,这个碎掉的花盆用的是黄地五彩蝠寿圆花盆,瓷器赏心悦目,只是牡丹花娇贵不易养,牡丹根系并不发达,将它移植在花盆中时,更需考虑水能不能浇透、根系在土壤中是否透气。再者。” 在场的人已经被翁绿萼的一番话吸引住了心神,杏香情不自禁喊出来一句:“再者什么?”说完之后她又觉得害怕,偷偷睨了一眼上座的瑾夫人,见她脸上神情反倒比之前和缓许多,悄悄放下心来。 女郎细白的手指落入土壤中,捻起牡丹垂下的根须,翁绿萼抬起头:“这盆牡丹的确品相不俗,看得出先前是有人精心侍弄的。既然牡丹已经被人细心呵护到开花之时,那便说明了它不可能自小在一个不透风的瓷盆中长大。但侍弄牡丹实在在要花费不少心血,在移盆之前,须得等牡丹根系稍微失水之后,将过长或是腐烂的根系修剪一番,晾干之后再上盆。但如今这株牡丹的根系发腐,可见是时间匆忙,没能等到牡丹恢复到最佳状态就匆匆将它放到了一个华而不实的花盆中。如此行事,真是可惜了这株牡丹。” 高夫人神情微僵,直至翁绿萼说完,她轻笑一声,不屑道:“你不过是从雄州那种贫瘠的极北之城来的下等人,又如何能知道这许多?只怕是你不想担责,搪塞出这许多假话。” 她如何能承认翁氏女说的是真的?要是真依她所说,高夫人就能猜出来她是听闻萧持纳妾才匆匆借了赠牡丹的由头登府。 翁绿萼慢慢拭去手上沾染着的泥土,站直起来,看着一脸不悦的高夫人,微笑道:“素闻范阳卢氏中建有族学,族中子弟皆是遍读群书,才高八斗。夫人深受范阳卢氏家风熏陶,又何必用一地狭隘之观念,就断定雄州无花可开?世间之大,少有人能遍观其中,只要不做一叶障目的井中蛙就好。”
第8章 第八章 翁绿萼的话并不客气,但她姿态柔和谦逊,反倒更叫那番话深深刺进高夫人心中,刺激得她面色青白不定。 范阳卢氏的主母是个表面光的草包,那范阳卢氏数百年来的清流名声,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高夫人铁青着脸:“你这个贱——” 翁绿萼站在原地,腰背挺直如青竹,面对高夫人的怒火,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高夫人,也算是家学渊源。” 那副礼貌微笑中偏又能看出淡淡讽刺的模样看得高夫人头脑发胀,她嚯地站起身,拍开黄嬷嬷想要拦下她的手臂,正想上前给翁绿萼一些教训,却不料被屋外走进来的一位高挑妇人擒住了手腕。 来人身形高挑,模样生得很是英气,又不失女子的秀丽妩媚。 翁绿萼看着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又英俊迫人的侧颜,心里边儿大致猜出了她的身份——萧持的胞姐萧皎。 萧皎似笑非笑地看向高夫人:“夫人来我萧府做客,就是这般主客不分,颠倒规矩的吗?翁氏乃是我萧府女眷,若有什么过失,自有我阿娘管教。何时轮得到您操心?”说完,萧皎松开了高夫人的手,上前挽住瑾夫人的手臂,笑吟吟道,“阿娘与我真是心有灵犀,知道我这一路坐在马车里枯燥,一回来就能在您这儿看这么一出好戏,可真是解乏又提神。” 瑾夫人瞪了女儿一眼,又看向气得脸色难看到人怀疑她下一瞬就会撅过去的高夫人,客气道:“瞧这事儿闹得……” 萧皎那些话听着刺耳,却也算给她了个台阶,高夫人口不对心地跟着客套几句,很快便告辞了。 即将与翁绿萼擦肩而过之前,高夫人眯了眯眼睛,低声道:“今日是我小瞧你了,也是,一个能舍弃脸面,将萧持如何在男人堆里收下你做妾的桃色故事传得人尽皆知的女人,能是什么好货色?” 言语轻鄙,犹如寒针刺入肌体,翁绿萼掩住惊愕,记下此事,略略欠身,行了一个福礼,纤腰曼妙,极为好看。 高夫人没等到她的回击,呵了一声,带着黄嬷嬷她们疾步出了万合堂。 直至人走了,一对儿锦衣姐弟才从抄手长廊那边儿走了过来,徐琛行急得蹿进门来,边跑边嚷嚷着:“渴死我了!” “你这泼猴,慌什么,先来给你舅母请安。”萧皎拽着衣领子将人拎了过来,徐琛行今年九岁,满府上只有他和徐愫真两个孩子,脾气不算跋扈,只是有几分令人头疼的天真。 翁绿萼猜出了来人的身份,见她这样说,连忙摇了摇头:“姑奶奶客气,妾并非……” 她的话被徐琛行口中突然喷出的茶水给打断。 “舅母?”徐琛行在亲娘和姐姐嫌弃的眼神中跳了起来,“舅舅什么时候娶了这么一个天仙大美人?!” 瑾夫人忍不住瞪他一眼。 这死孩子,这话说得怎么好似是奉谦高攀了翁氏女一般! 瑾夫人方才因为翁绿萼言辞得体,没给高夫人借机发挥的机会而升起的欣赏在此刻淡了淡,她摆了摆手:“行了,今儿你也受累了,回去吧。” 翁绿萼却道:“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 “这株牡丹,若是带回去精心照顾,还能存活。”翁绿萼垂下眼去,“不知夫人可否能允许我将它带回芳菲苑?” 只是要那盆牡丹? 瑾夫人点了头:“行了,去吧。” 心愿得成,翁绿萼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些,她抱起那盆牡丹, 对着萧皎她们颔首示意过后,和杏香一块儿出了万合堂。 萧皎好整以暇地坐下饮茶,徐愫真收回目光,比了一个手势,徐琛行反应了一下:“阿姐的意思是,爱花的人,都是好人?” 他做了个鬼脸:“阿姐好狡猾!一下就把你、阿娘还有舅母都夸进去了!” 外边儿都传君侯府的姑奶奶和愫真小姐是出了名的爱花,虽说里边儿真心爱花的只有徐愫真一个,但萧持疼她,每年不知有多少花匠卯足了劲儿养花,只为了能献上一盆艳冠群芳的花王,好让萧候亲眷展颜。 瑾夫人关心过两个孩子之后,就打发她们下去休息,萧皎看着她那副模样就知道她在别扭什么,好整以暇地给她倒了杯茶:“阿娘,多喝些太平猴魁,去火。” 瑾夫人瞪了女儿一眼,别过头去:“你阿弟,一朝开窍,就给我惹了这么个麻烦!真不知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姐弟的,一个二个都叫人不省心。” 瑾夫人并不是刚烈如火的性子,从前阿耶刚去世时,从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为了保下夫君留下的家产已是精疲力竭,他们一家人也受过不少委屈。她心疼幼子,不想再给日日奔波在校场和书院之间的萧持增添压力,许多抱怨的话只对着女儿萧皎说。 萧皎也早已习惯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笑吟吟道:“阿娘看完这封信之后,再骂也不迟。” 瑾夫人狐疑地睨了女儿一眼,接过那封信,看着上边儿潦草中又不失苍虬英气的字,就知道是萧持亲笔所书。 只是她才读到一半,呼吸就开始不平稳起来,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奉谦,这是对翁氏女动了真心不成?” 臭小子,信中竟说他对翁氏女一见倾心,只是怕她愚笨,不能承担起相夫教子的责任,这才将人送回平州,求自己帮他好生调教一番。紧跟着又道,不愿阿娘操劳,只留翁氏女一人在阿娘身边聆听教诲足矣,儿不愿再叫旁的庸脂俗粉叫阿娘教导起来受累。 看着母亲惊疑的脸,萧皎无奈,弟弟能为一个女人做到特地去信给她,已经很叫萧皎惊讶了。 更何况,瑾夫人手中那封信,是萧持特意写的第二封。 那封快马疾送到大慈恩寺中给她的信,里边儿吐露的实情更叫萧皎惊讶。 叫高夫人等外人辗转反侧、心有不乐的传言,竟然是奉谦自个儿传出去的。 萧皎初初得知此事时,很有些纳闷。 毕竟若真是喜欢,直接许她正妻之位就是。何必还要从翁卓献女求和这样的事儿说起?落在别人耳朵里,对翁氏女未免要多几分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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