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珌也看向来人,是个白衣秀士。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见面,彼此看了一眼,暗暗揣测身份。 “在下晋丑,敢问兄台名姓?” “崔珌。” 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不再说话,晋丑对门房道:“晋丑请见卫阳公主。” “你也是来找公主的?” 还在晚上来。 “是。” 来公主府自然是找公主的,晋丑点头,而后没再说话。 再等门房传话的间隙,两个人一个站左边,一个站右边,平日能言善道的人没一个开口,莫名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转。 枫红从府里探出头来,说道:“公主不在府上,你们回去吧。” “她在哪里?”二人异口同声。 — 崔妩在藻园里。 就算妙青不愿意,她还是逼她带着自己偷偷溜了进来。 就算妙青求她先回府将湿衣服换了,她也置若罔闻,不跟谢宥把事情说明白,她不可能甘心。 此刻她坐在旧日梳妆的妆台前,连灯都没点,黄铜镜子只能照见一片漆黑。 屋子还是旧日的陈设,除此之外就是久无人住的灰尘气息,她没回来过,谢宥想来也再未踏足此处。 坐在这屋子里,很多在这半年来被她刻意淡忘掉的记忆浮上心头。 这间屋子承载了她和阿宥最亲密的记忆,可现在,他们都还在,这屋子再掌灯时,照见的再不是一对彼此恩爱的旧人。 从没有哪一刻,她对物是人非有如此深的触动。 云氏固然刁钻,但崔妩也多的是对付的办法,于她而言,谢家唯一值得惦记的只有谢宥。 他这个人没了倒还干净,偏偏谢宥还活着,在这雨天像从她梦里走出来。 雨,带走了她的阿娘,又把她的谢宥送了回来。 那些事关他的记忆就像浸了水,变得厚重,难以支撑地要压垮她,将她拖在原地,无法再轻松地向前走远。 窗户正对的园子,崔妩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她听到有人在喊“三郎君”,不久,有人从月门走了进来。 崔妩默默看他从窗前走过,视线追着,没有出声。 他就这么走进了漆黑的屋子,随从也不跟上来点灯。 谢宥足够熟悉屋子的格局,很快,他察觉到了屋子里有呼吸声,站住步子。 “何人在此?”紧接着是拔剑的声音。 “你进屋怎么也不点灯?”崔妩问。 听到是她的声音,那个高大的人影沉默了好久,声如寒冰:“是谁带公主进来的?” “我自己走进来的,想看看旧日与你住过的地方,你不住这间屋子了吗?” 不然下人们也不会任这里黑着,不知道跟进来点灯。 他没有答话,只道:“若有东西遗漏,请公主令人传话就是,谢府自会遣人奉还。” 乌 云散了一阵,寒月入窗,崔妩看到他的脸不带一丝生气,疏离得她像这屋里突兀出现的摆件,多余、烦人。 崔妩静静地面对谢宥这份冷漠,原来别的女子面对他时,是这样极端憋闷的感觉。 “公主轻便。” 说完,谢宥转身踏上长廊往玉徵庭去。 崔妩跟了出去,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好像回到从前,晚饭后在园子里闲庭信步。 不过一切只是假象,谢宥不会像从前一样拉着一个个指腹揉过她的手,不会在人后把她背起来绕整个院子一圈,他只会拧着眉:“公主,下官让人送您回去。” 崔妩伸手去拉他,被他拂开了袖子。 挥开时,她眼睛眨得像惊跳开的鹿,“你什么都记得,为何待我这样,你恨我?” “公主多虑了。” “谢宥,你别跟我装模作样,想赶我走,可以,咱们现在就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我也不是对一个男人死缠不放的人。” “公主请说。” “被玉微真人带走之后,你什么时候伤好的?” 如今她已知道,玉微真人运那棺材,还有来找她寻仇,都是刻意制造谢宥已死的假象。 怪不得谢溥没有极力查清他“身死”的真相,看来是憋着一口气等他儿子养好伤,再反戈一击。 谢宥思索了一会儿,道:“好一会儿,坏一会儿,说不得什么时候闭上眼睛,就不会再睁开了。” 若是一瞬死了也好,偏偏生死不得,鬼门关里来回几遭,血肉苦楚全都受尽了,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崔妩光是听听,便知道凶险。 “我们和离的事,当时你自己知道吗?” 谢宥负在背后手握紧,瞳仁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道:“知道。” 崔妩的心似沙丘塌下一块,她小心求证:“是你的意思?” 谢宥连讽刺也克制:“一个侍女换得一张和离书,这是公主答应的买卖。” “若我让陛下再赐婚允我们复合,你愿不愿意?” 谢宥不去细想,答得越来越顺畅:“既然是下官提的,下官自然不愿。” 几句话下来两个人又沉默了,凉风摆动衣袂,疲惫堵在心口。 说话怎么会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呢。 崔妩吸了吸鼻子,声音干涩:“你难道没有要问我的?” “为什么回京?” 谢宥问的是漆云寨招安之事。 崔妩走近他,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为你了,为了你跟我说的,不想看见生灵涂炭,万民陷于战火,所以我逼我爹放弃了造反。” 这个人果然能抓住一切机会卖可怜。 谢宥此刻清醒过来,才听出崔妩的谎言里就都是漏洞。 那日几乎洞穿心口的一刀,还有她带着永别意味的话,谢宥太清楚,凭自己的分量不够让她回头。 是利益、是时局,唯独不可能是他。 “下官戴不得这高帽。” 若是她要劝方镇山,大可和自己商量,一开始跑回江南,此人就是要造反,到弥天神殿那日,她都没有悔过之意。 最终未成,恐怕还是反应过来,漆云寨想要称王不过螳臂当车,不如归顺收益更大,可贼匪之心懂得审时度势,他们称王之意真就烟消云散了吗? 见谢宥不说话,崔妩泪滑了下来:“你是不信我吗?” “下官信了公主太多次。” 谢宥只是陈述出一个事实,不带半点恼意。 他接受了自己的愚蠢,信她那么多次,早该引以为戒。 她泪流得更凶,“阿宥,你知道的!那日我根本没有想杀你,那样的情况下,我只能让你假死,我是在救你!” 不是! 谢宥清楚得很,她就算留他一命,也不会放他离开杭州,让他有机会禀告朝廷,届时,她会行她将行之路,不管是造反,还是归顺,谢宥侥幸活着,都离不开她的监牢。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八个月,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就是这句话。 若他不执着于与她同路,该早早发现漆云寨的阴谋,不至于对现状如此无力。 在上清宫几次险死还生,谢宥没有半点外头的消息,更在忍受烧心之苦,怕众生,怕朝局,怕她执迷在歧途。 崔妩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是动容了,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她慢慢踱步走进他,手掌抬起,这一次谢宥没有躲开。 手掌熨合在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上,崔妩充满期盼,“阿宥……” 好冷的手,还有潮气。 谢宥回过神来,眼珠微动,看到她身上还是雨中那身衣裙。 万般思量,谢宥将她手摘下,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下官知道,下官多谢公主殿下。” 崔妩的心又滑向了深渊。 见他依旧冷若冰霜,崔妩不忿:“你分明说过,连命都可以给我,我没要你的命,甚至在救你,你为何要对此事耿耿于怀?” “下官已经死过一次,那条命算赔给公主了,往后,我们恩怨尽消吧。” 乌云将下弦月吞噬殆尽,黑暗中崔妩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有声音平静而冷淡。 她生生站着,逼自己把求和的话咽下去,把话说利索干净:“好……我明白了,既然话已说清,往后再不相干。” 崔妩擦掉脸上冷掉的泪,满不在乎地转身要离开。 “下官会盯着你们。” 对着她的背影,谢宥忽然说道。 他仍旧不相信崔妩回来只是为了公主之位,那样她得知时何必再离开。 “真的吗?”她回头大步逼近谢宥。 他低头在犹豫要不要退开时,崔妩将下巴扬了起来,挑衅道:“那可要盯紧了,一直盯着,最好别让我有任何动作。” “遵公主之命。” 这命他最好是能遵到底,崔妩深深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藻园。 与来时不同,她走时从月门离开,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谢府。 下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的三夫人,如今的卫阳公主,纷纷停下行礼。 没一会儿,继三郎君生还归府之后,公主立即出现在谢家的消息就传遍了。 走出大门外,崔妩没有骑马,也不打灯笼,就这么往公主府走,妙青和护卫们只在不远处默默跟着。 “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 走了一程,一个人很不识相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崔妩当没看见,绕过他继续走。 走了两步,猛地站住了脚,人只有看到不耐烦见的人才会想躲开,就如白日谢宥绕开自己一样。 现在的她,变成了崔雁、阮娘子、蓉娘子…… 和那些陌生但心系他的女子们一样,成了谢宥不耐烦见的人,她再落不到他的眼睛里,左右不了他的情绪。 可恶!当真可恶! 崔珌浑然不知自己讨人嫌,还激怒她:“这种情况,你又何必还去谢家自取其辱呢?” 都不用问,瞧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崔妩咬牙切齿。 自取其辱?她刚刚那叫自取其辱? “将心比心,谢宥把刀扎到你心口去,你会既往不咎吗?” 她会不顾一切地报复回去!崔珌眼神阴狠。 她就是这样的人,若是阿宥杀她,就算是为了情势,但将刀插在她心口那一刻,两个人的情分就彻底断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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