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下一秒,她甜声开了嗓:“正朔夜半之时,月在……” 她口中嘟嘟囔囔的,从丫鬟手中接过了笔,便在纸上胡乱画起来。 她神情太过专注,以至于全家人都不顾礼数离了席,在她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等了半晌,才看出她最后那一行字,“斗四度七百……”。 她字写得太过抽象,后面那些字寻常女眷直呼难懂。 然而读过书受过折磨的,只一眼便知她的答案是对的,不免齐齐吸了口凉气,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什么情况? 符家小娘子被夺舍了? 符乔亦是看愣了,羞红着脸听着自己那貌若天仙的堂姐脆生生开口:“这是《缉古算经》中的一问,乔儿这么早就学这个呀?” 符柚问话一向没有那些弯弯绕的小心思,符乔听了却更难堪了。 她哪里会接触到这些。 她课业的重点打小就是诗文礼法、琴棋书画外带个女红,只是那日去书坊买书,听到江家私塾里那些男子上课便好奇蹲了会墙角,先生随手分了她一页纸,上面就是这一道题。 她本就羡慕这位堂姐一出生就与太子表兄有了婚约,又得了闺阁中公认的帝京第一公子教导,回家才与自家娘亲一合计耍个歪心思的,孰料堂姐轻而易举化解尚不算,还反过来有此一问! 这话入到耳朵里,她只觉更为讥讽,脸通红得都要发烫,站在原地用力垂着头不肯说话。 那边,符柚解完这题,心里亦是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题江淮之前几天刚给她讲过,讲了十遍她都没懂,一直讲到午膳传了,她咽不下这口气,江淮之也较上了这股劲,俩人一道琢磨到太子都昏迷了,才让她彻底学会了。 《缉古算经》二十问,偏偏就选了这一问,这不是天降好运嘛! 可家里人并不知道。 符从南呆滞了好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下巴,僵着一双手托了半天,才将它合上了。 “夫、夫人……” 朝堂上一贯舌战群臣的丞相此刻结结巴巴的。 “咱、咱家还有什么好东西没往外送的吗?” “有、有吧……” 长公主也懵了。 “前岁藩国进献的那方白玉八曲长杯,陛下赐给咱们家了,一直、一直没舍得往外拿呢。” “拿出来,拿出来!”符从南激动起来,“正好快到年节了,人家太傅大人劳苦功高,不对,劳苦功高都轻了……” 一家之主,倒腾着小步搁那碎碎念。 “简直是倒转乾坤,妙手回春啊!赶紧差人给人家把这八曲长杯送过去,就当贺岁了,不行,柚儿,你给我亲自去送!” “送什么?什么碑?” 符柚瞪大了眼睛。 “我听说你们这些朝官在朝堂上互相都打得都挺猛的,但也不至于大过年的给先生送碑吧!” 符从南登时呛了一下,拍了拍她桌案上喝茶用的杯子:“杯、杯!” 长公主身边的丫鬟向来动作快,言语间就去府库里把那白玉八曲长杯取了过来,符柚那双清澈的眸子滴溜溜盯了许久,才对那晶莹剔透世间罕见的贡杯发表了评价。 “太小了吧这也。” 她费尽周章递拜帖,知会家主,穿八百道门走一千条游廊进人家屋子里,就为了送个还没她手心一半大的杯子? 故而她又补充一句:“非得我去吗?” “可不得你去嘛。” 一旁看许久的符娆亦是欣喜万分,果断分享了经验。 “这当太子妃,少不得要替太子打点好朝内朝外的人情世故,太傅大人以后可是殿下身边除了你以外最重要的人了,逢年过节自要亲去的。” 符柚一边听着,嘴角一边往下耷拉,求助似的目光随即投到了大哥哥身上。 她不是不想见江淮之,只是江家规矩太多,一言一行还得小心着别给相府丢人,还不如她在东宫上课时和他聊天过得舒心。 符慎远毫不犹豫地站了队:“小妹不怕,你就只管送这个过去,其余年节时咱们相府与江府例行往来的贺礼,你一概不用管,这就当是你送的!江太傅给你教这么好,要是大哥的话,大哥还觉得送人家送少了呢!” 百说不通,她只得可怜兮兮接过那只被层层保护起来的长杯,蜷回自己的座椅上。 可就算被装进了精致的小檀木匣里,保护了一层又一层,那杯子瞧着还是小得要命。 符柚抱着它在自己屋子里琢磨了好几天,果断钻进小膳房里捣鼓了一晚上,连辛夷都不让进来帮忙。 辛夷只知道,院里的盐突然少了一缸,谁盘点也没盘出个所以然来。 江淮之宣布年节放假的第二日,她抱着那檀木匣,拎着三串串得齐整的……大个咸鱼, 准时出现在了江府门口。
第13章 那咸鱼实在是太香了。 花椒、盐、香粉满满涂上一层,又被放在梅树下风吹了好几个日夜,再经符柚的小手一个个串在木签上,从江府大门一路走到人家主院的待客厅,所经之人无不瞩目,更有甚者还没出息地咽了半日口水,被嬷嬷追着才骂。 屋内燃着的名贵香气渐渐被掩盖了,江淮之嗅到那扑鼻的鱼香味,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 “……做什么。” “来给先生送礼呀。” 她把手上的檀木匣子摆到他面前,那些咸鱼却不知道往哪放好了。 “爹娘说我要讲人情世故,逢年过节要给先生送个礼。” “……” 江淮之沉默半晌,忍不住有了笑意。 “这话也能公开往外说?” “嗯?不可以吗?” “其一,言官知道了,应该很乐意参我一本。” 他好整以暇地倚在椅背上,看着她在屋子里团团转。 “其二,丞相大人与长公主殿下知道了,应该很乐意骂你一顿。” “为什么要骂我呀?” 符小娘子很是委屈。 “他们非要我过来送礼,我都过来了还不行嘛。” “……这两个字,在外面还是少提好。” 江淮之到底是看不下去了,起身接过了她手中那三串咸鱼,修长的手指在她手心里划过,擦出微凉的温度。 “这怕不能是家里人的主意吧?” “当然!” 符柚蹦蹦跳跳跟着他,看着他好生将咸鱼放到了个托盘里。 “这是我亲手腌的呢,腌了好几天!” “嗯,像你。” 江淮之笑得温柔,似乎意有所指。 符柚倒是个从来听不出别人话中话的,兀自说着自个儿的:“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腌这个吗?” 他耐心很好:“讲讲看。” “前些日子先生讲古籍,不是说人家弟子投师都带束脩的嘛?”她眸间跳着些雀跃,“我也效仿古人!” “……可人家带的是干肉。” “咸鱼不也被风干了嘛?鱼也是肉呀!” “……可你这也太香了。” 他眉眼难掩无奈。 “待上一下午,连我都要腌入味了。” “那也挺好的!” 她笑得极甜。 “先生身上一直都是雪松香气,偶尔染点咸鱼味也好玩!” 江淮之低声一笑,负手踱回了座上,“胆子大了,瞧着心情也不错。” “都放假了,不用念书谁不开心呀!” 符柚又抱起那个檀木匣乖乖凑过去。 “明日就是新年了,感觉江府上下都很忙,没什么人来管我,我自己摸到这里来的,我厉害吧!” “厉害。” 他颔首看向她,像哄孩子一般。 “知你不喜约束,我特意吩咐过他们,就当没有看见你就是了。” “怪不得呢,那我以后可就愿意来江府了!” “来便是,不必翻你那个墙了,月月修瓦也是很贵的。” 她听了面上一羞。 “我还以为先生家的瓦片质量很好,还想着问问在哪买的来着……” “怎么,相府的墙你也想翻?” 江淮之调笑一句,视线浅浅落在了那匣子上,“这又是什么?” 她差点忘了:“哦——这个是爹娘让我带过来的!” 符柚小爪子一阵捣鼓,费半天劲才把那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杯子捯出来。 “白玉八曲长杯。” 他只看了一眼,便轻轻伸手推了回去。 “和阗白玉所制,忍冬纹作饰,百年也只得这一件,太贵重了,你带回去。” 她没忍住“啊?”了一声。 “它不就是一个杯子嘛?我还觉得太小了,拿来给先生丢面,才又做了三串咸鱼的。” ……你那三串咸鱼才是最诡异的吧。 江淮之腹诽一句,很善良地选择不点破她:“近期是有何事么?例常的年货往来中,相府也比往年送得多了些。” “有!” 她果断点点头,将妹妹请教她算学题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个透,江淮之心下这才了然。 他当是什么,原是误打误撞了一道讲过的题,却让丞相大人误以为他是什么孔孟再世了。 这便更不能收了。 他抬手将玉杯重新装回檀木匣内,递给了她,“没有和符大人说,这题你恰好学过?” “当然没有!” 符柚仰起小脸,瞧着还有些小骄傲。 “爹爹允诺了我不少好东西,我才不告诉他呢!” “那今后若再有这般情况又当如何?” “那今后还上课呢!” 她口中一套一套的。 “又不是不跟先生学了,对吧对吧?” “你呀。” 江淮之苦笑着摇摇头,那笑意竟有了几分真实,“当心哪日翻了船。” “只要先生不说,谁都不会知道的!” 小娘子嘴甜得很。 “先生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会告黑状的,是不是嘛!” “胡言。” 他温声训斥了半句。 “拿回去吧,教你读书,我也是拿了相府的银钱的,这些东西以后都不必再送,上课时少与我顶两句嘴便算有心了。” “那好吧……” 符柚扁扁嘴,只得重新抱回那个匣子。 “那、那咸鱼的话……先生收吗?” “咸鱼我收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闻着是挺香的。” 小娘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有眼光!不愧是暂列京都贵公子榜第一名的江先生!” “……什么榜?” “京都贵公子榜!” “……那为什么是暂列第一?” “因为先生还没娶亲呀!” 她口中头头是道。 “等娶了亲,这榜上就没有先生名字了!” 毕竟是她们闺中公认的待嫁榜,有了夫人自然就失去了上榜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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