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之在一旁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好似一切与己无关的仙人。 他早便研究透了当今圣上的心理,若拟一本奏折携着证据报上去,皇帝虽与皇后情深,但自古新人胜旧人,此事也并未真的害到人,未必会肯管,必然要待前朝后宫皆在场之时,方容易松个口。 很快,皇后亲自派出去的大宫女便回来了,手中果然带着一柄凿冰器物,跟在她后面的,还有江淮之早早便准备好的——做这冰葫芦的匠人。 见到那匠人,虞妃仿若桃花的一张脸,明显变了变色。 她分明偷摸命人灭了口,如何这人还能出现在这里?! 看了眼那物什,符柚咬了咬唇,那樱桃酪的香甜气息还尚残余三分,她借这股甜香作酒,果断一个箭步上前取了器物,直直将冰葫芦砸下一个角来! “……”江淮之默了默,殿上人亦是看傻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砸给自己祝贺用的葫芦吧! 葫芦本就有康寿之意,结果反倒给这葫芦砸了,实在是…… 太不吉利。 可小娘子到底年纪轻,分毫不在乎这点长寿的名头,取了碎冰来与这葫芦一角相对比,恰恰好是同样的缺口。 不待虞妃争辩,那身后的匠人恰如其分地往地上一扑,哭天抢地:“陛下圣鉴,草民只是收钱办事,当真不知有贵人当日要去那地方,更不是有意害贵人们落水,草民初初完工,便惹杀身之祸,求陛下宽恕……” 他哭得极为伤心,不住地在地上叩首,几乎都要昏厥过去。 只是他的话…… 符柚默了默,悄悄往那位她觉得是天下第一最最好看的公子那边瞄了一眼。 公子正信手倒着茶,一副悠然之态,温温柔柔回望了一眼。 懂了,应该也是他教的。 毕竟她再怎么咸鱼也肯定比做活的匠人识的字多,她自己都说不出来圣鉴这种词。 师出同门啊兄弟。 “够了。”皇帝有些不耐,抬手制止了那哭坟般的人,“你们今日在朕跟前唱好大一出戏,到底为的什么?” 听得问话,符柚连忙转过身去回禀:“回陛下,虞妃娘娘查人行踪,故意害人落水,柚儿求陛下严惩!” 说着,她竟是一抹眼泪哭了起来,漂亮的红痕在一双圆眸边渐渐展开,白嫩的鼻尖与脸颊也跟着染上三分霞光,大颗大颗的泪仿若破碎的珠子,一连串擦过微微颤抖的薄唇,直直落在紧握着的小手上。 美人垂泪,无不动容。 唯有江淮之与李乾景同时抽了抽嘴角,哽住了。 咱是不是……演得有点太过了。 虞妃也是这么想的。 她气得不行,却还要装出一副柔弱委屈的模样讨圣上关心,又因为似乎哭得没人家京都第一美人儿符小娘子好看,气得更厉害了。 眼瞅着周围人看向小娘子的目光渐渐从疑惑不自觉变成心疼,虞妃心下一急,索性不再跟她兜圈子了,可怜兮兮开了口:“小娘子一口咬定本宫害人落水,本宫实是不知,究竟是无心之中害了谁,要小娘子这般不依不饶……” 皇帝也跟着微微颔首:“柚儿,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落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美人垂泪瞬间中止,符柚抬起满是泪痕的一张小脸,竟是生生噎住了。 她忘记了。 她搁这说了半晌,丝毫没说出过最重要的、别人最想听的一点—— 江萦月落水了。 她承认,虞妃这一抛,她委实不知该如何接了。 若是不说出究竟谁落了水,这件事大概率会变成她在殿上胡搅蛮缠,当众为难后妃的罪名没准还得爹爹保她一保,可若是说……她怎么说! 要所有人都知道,最重规矩与礼数的帝师世家江家养出来的嫡女落水了,又浑身湿透着被侍卫亲手救起来了吗?! 江萦月如今正是议亲的年纪,也是公认最知书达礼的名门贵女,这般不堪的荒唐事闹得人尽皆知,成为各家各户的饭后谈资,她还如何在这京都活下去? 毁了她的名声,那跟要了她的命有何分别? 符柚双手紧紧握成拳,连带着肩膀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用力咬住下唇,豆大的泪珠像星辰一般再次落下,烫得脸上很是难受。 这会儿当真不是演的了。 那边,虞妃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追问着,“小娘子,究竟是谁不小心落了水,你快说出来,本宫实在是委屈……” 江淮之微微叹息一声,修长的手指捻着玉做的茶杯,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他青衣似松,款款自位子上站起,负手缓步朝闹剧中心走去,一贯温和的眉眼细细瞧来,竟多了几分冬夜的凛凛风雪。 “自是有人落了的。”他开口清冽而温润,仿若白珠垂落玉盘,“柚儿懂事,不会在殿前胡搅蛮缠。” “淮之。”皇帝皱了皱眉,言语间威压迫人,“到底是谁落水?” 江淮之温雅一笑,翩翩然一礼,语出惊人。 “臣,落水了。” 符柚:? 虞妃:???
第9章 殿内气氛诡异地静了静。 堂堂七尺男儿,落个水自己爬上来就行了,反倒让学生闹到殿前,揪着后宫嫔妃不依不饶算怎么回事? 就算真是虞妃害的,当朝太傅,未来帝师,博学多才却偏偏中了深宫后妃的招数,拿出去讲也是极其丢人的! 遑论众人,连皇帝也略有些龙颜不悦:“淮之,这种事情你也要在朕的面前闹上许久讨个说法吗?” “臣不敢。” 江淮之撩袍而跪,挺拔身姿却未见短人半分。 “人证物证皆备,臣虽不应揣测虞妃娘娘此行之动机,但所幸那日臣因公务途径于此,目睹随行丫鬟受人胁迫,冲撞符小娘子与自家小妹,潭水无冰,淮之一介文臣并无武艺可依傍,情急之下只得以身相护,方不慎跌入寒潭。” 他声音干干净净的,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上至九五之尊下至朝臣,竟都认真听他娓娓而述。 “臣男儿之身,区区落水实不该上扰圣听,只是无论此事是冲符小娘子还是自家小妹而来,皆是扫人清誉之重责,大靖以礼立国已逾千年,最是看重的无非身前誉、身后名,此等损人手段臣相信,皆为在场诸位所不齿,更为陛下所不允。” “故而臣并非为己发声,所行所愿在私则为自家学生与妹妹忧心,在公则为我大靖立国之本正音,天下百姓一言一行,皆以朝堂之上、宫墙之内为尊,臣斗胆逾矩,望陛下为天下正礼。” 符柚用薄雾尚未消散的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不卑不亢拱手而礼,良久方偷偷吸了口气。 ……他好会上纲上线。 从意外落水到为天下正礼,短短一会也不知他怎么拐过来的,好像明明只是后宫阴邪手段却被他上升成顶天的事,感觉比她还能演。 她云里雾里地听完,抬头瞄见皇帝正作沉吟状,眸中方渐渐有了光亮。 竟然真叫他把皇帝说动了? 他好像是有点厉害的,讲话虽然她听不太懂,却字字沉稳,掷地有声,生生砸进她心口里,叫人天然对他有几分信赖感。 当真是她幼时跑到街上听人说书玩时,想象中那诗书满腹、气质矜贵的男主角的样子。 原来这种人是真的存在的,不是话本中编出来哄小女孩开心的。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多往人家那里瞄了好几眼,直至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符柚跟着转头看过去,蓦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那日被江唤捅了一剑的丫鬟吗?竟然没有死的? 她分明记得,江唤的剑直直插进她的胸口,满地的血让她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是虞妃娘娘给我银子,让我去推符小娘子落水的,不是我要害人的,不是我……求你们放过我……” 那丫鬟面色苍白如纸,被人架着丢到地上几乎魂儿都要没了,抖着身子直呼饶命,将虞妃如何指使她竟是一五一十全招了出来,绕是说得再支离破碎,这场闹剧的观众也总该明白了! 只开头那一句,符柚便听得背后直冒冷汗。 怪不得她觉得当日这丫鬟是冲她来的,原来本来要被害的人就是她,根本不是萦月! 她这十几年都是一条出了名的咸鱼,成日里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没惹过谁也没兴趣去找谁的茬,凭什么要对条咸鱼下毒手?! 想着,她狠狠地朝虞妃的方向瞪过去,恨不得当场就冲上去跟这人干上一架。 只是这回脸色苍白的轮到虞妃了,那蒲柳般的柔弱身子听着听着就有些站不稳,竟盈盈倒在地上,伏于座下腻着个嗓子哭得伤心:“陛下……” “够了。”皇帝一挥衣袖将她掀开,紧锁着眉头似乎烦躁到了极点,“朕日日陪你宠你,你倒还有功夫搞这些下作手段!” “陛下,臣妾不是这样的,臣妾不是……” 皇后在一旁坐得端庄,冷冷地睨了一眼那哭得正伤心的娇艳美人,心底嗤了一声。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朝一边要了绣帕细细擦了手,方无悲无喜地开了口:“当着朝臣的面,虞妃妹妹还要哭到几时?” 是讥讽,亦是提醒,皇帝朝殿下看了一眼,神情似更为不悦,却仍旧还是难掩心疼:“你心思不正,行为不端,朕罚你禁足一月,休得吵闹,退下!” 此言一出,连符柚都忍不住怔了一下。 啊?才一个月? 萦月到现在还受寒咳嗽着呢! 江淮之亦是明显不满这样的圣裁,不动声色地凉了凉眸子,竟又一拱手:“以礼治国,是陛下所欲,亦是百姓所愿,若损礼逾矩却徇私偏袒,方是寒了人心,望陛下三思。” 符柚觉得他有点疯了。 被拐着弯骂的当事人也是这般想的,面上渐渐有了怒意,“你的意思是,朕偏袒虞妃,判得轻了?” 迫人的天子威压叫殿中众人几乎大气都不敢出,江淮之却丝毫不见畏惧之色,清风朗月般的眉眼间温和又坚毅:“轻了。” “好、好!”底下此起彼伏地一阵吸气声,皇帝登时怒极反笑,“不愧是江家下一任家主,这江家风骨当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江淮之跪着,却好似棵最挺拔的青松,天子之威如狂风骤雨直直泻在他的身上,仍不见他弯上一寸,虽自称文臣,竟是比武将的腰杆还要直。 他一言未发,却也一步未退。 良久,皇帝摩挲着檀木椅把手,瞧着这位未来长伴太子之人,终于冷笑一声。 “虞妃居心险恶,陷害朝臣贵女,朕褫夺其妃位降为嫔,禁足三月罚俸半年,可满意了?” 江淮之只温和一笑,淡淡拜了:“谢陛下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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