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试图挣脱药物的控制,边继续靠着看和听判断自己所在何处。 就在他的指尖终于有了一丝知觉时,一阵阵细微的脚步声撞破了四周的宁静,将原本啃食着布袋的硕鼠吓得窜动而逃。 随着硕鼠的长尾消失在庙壁的洞中,有人走进了荒庙。 那又是一张陆云门见过的脸。 卢梧枝花了三天三夜求来的游医,长的正是那副模样。 仿佛注意到了泥像里小郎君的目光,那男子扭头转向了他,露出了种古怪的笑,透着一股已到穷途末路却仍能咬回一口的畅快。 随后,那人不紧不慢拿出瓶药水,用它浇透手中帕子,将帕子覆上了面。 不过片刻,当他边擦抹着脸、边将帕子拿下时,那张游医的脸已经被彻底洗去了,露出的是他自己半白的须眉。 冯先生…… 少年在心中默默叫出了他的身份。 这个原本死去多年的人竟还在人世。仅是这个消息,就足以在大梁掀起轩然大波。 见泥像里的小郎君应当看清了自己的脸,冯先生将那瓶未用完的药水藏到了刚刚还在被硕鼠啃咬的布袋下,接着,他转向了荒庙的大门,高声呼道:“我已插翅难逃,你们还有何惧、不敢与我坦诚相见?!” 听到金铃声靠近的那一刻,小郎君极快地颤动了眼睫。 不要进来。 他拚命地想要动一动他的指尖,想要弄出些动静,让她不至于在不知情间中了冯先生的算计。 可接下来,那个声音中都带着笑的小娘子,却那样自在地说出了卢梧枝的名字。 她说,她要用冯先生的性命,换卢梧枝得范阳卢氏、一生安康无虞。 少年的指尖慢慢垂了下去。 透过泥像的眼睛,他静静地望着前方,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阿柿。 她的一颦、一笑、一颔首,皆是高贵又从容,那种长在骨子里的傲慢与自信,那双眼睛中睥睨世间的不可一世,绝不是一个自幼被他人豢养为奴仆的小娘子能拥有的。 所以,只用一眼,少年就明白了。 没有人能够命令她。 没有任何的被逼无奈。 决定骗他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自己。 他看着她。 看着她慢慢地在身旁婢女的服侍下、一点一点将脸上的那层皮囊洗掉。 他看得那样安静、那样专注,像是要将这中间的每一秒都深深地刻进骨髓。 直到小娘子真正的那张脸完全露了出来,久久睁着双目的少年才终于平静地眨下了眼睛。 他的眼睑和眼角都晕开了刺痛的红,可那双眼睛里面却干涸得没有一滴泪。 而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小郡主笑着向冯先生行了个礼。 “河东陆氏,陆扶光,见过冯先生。” 冯先生的眼睛也在那一个瞬间睁大了,他的眼球无意识地就要向着斜处的那座泥像晃去。 但随即,他在陆扶光的注视中止住了动作,低头笑了。 “原来是扶光郡主……” 他抬高了声念道,“是扶光郡主啊!” “不错,是我。” 小郡主仍笑得神色自如:“那么,冯先生如今愿意同我做这个交易了吗?” “我要知道缘故。” 他道:“郡主如此帮卢梧枝图谋,总不会只是心血来潮。” “我只是想要给自己找一门好的婚事。思来想去,范阳卢氏就很好。” 小郡主轻快道。 “您看,卢梧枝喜欢我,我嫁给他,会让他很开心。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他的一辈子都这样开心。我想,这也正是冯先生您的愿望。至于其他的,他成了我的丈夫,我自然会为他安排妥当,卢家家主的地位、平安顺遂的人生,这一切,我都会送到他的手里……只要您此时帮一帮我,让崔姚再无翻身之地。” 明明已经将人拉上了绝路,她却说得那样情真意切,仿佛尽心尽力地全是在为别人考量。 “这也不光是为了我自己。崔姚如今连您给她的毒药都用上了,这便是一定要卢梧枝去死了。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谁,我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但卢梧枝却未必有。就算只是为了卢梧枝,您也不能再让崔姚得势,不然,卢梧枝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知道卢梧枝喜欢你。可若是我看得不错,你同燕郡王世子之间也不清不楚。” 冯先生踱步走到他关着少年的泥像身旁,随后望向对此毫不知情的小郡主,“我要如何相信,待我将我这颗头颅为你所用后,你一定会按照约定嫁给卢梧枝护其一生,而不是背信弃诺、选了陆云门?” “您都叫出了他的名字,怎么还会说出这种好笑话?” 小郡主转向了他,也转向了那座看不出任何奇怪的泥像:“《大梁律》有云,‘诸同姓为婚者,各徒两年’,我和他如今又算是同宗,同姓同宗……” 陆扶光笑得几乎连那对小尖牙都要露出来了。 “我又没疯,怎么可能在明处跟陆云门有什么瓜葛?” —— 陆云门自幼便从族人对他们一家的态度中发现了河东陆氏与河西陆氏的渊源。 即便河东陆氏因他母亲的出身,还不至于将他完全忽视,但对于他们中间的那道隔阂,河东陆氏也从来不藏不掖,明明白白地将排斥摆在面上。 但这里面却有一个人待他不同。 那是上一代河东陆氏主家嫡出的第三子。 陆云门唤他“三叔父”。 可在多数人的口中,用来称呼他的却是另一个身份,他们叫他“驸马”。 ——他是赤璋长公主的驸马。 可这位驸马在家族中的地位却也很尴尬。 他生来就很尊贵,母亲是与先皇同母的大梁嫡公主,多年深受父兄宠爱。 而在同吴皇后掌上明珠的那位赤璋长公主成亲后,他就变得更加尊贵了。 可以说,自接下圣上赐婚旨意的那一刻起,这个家中的第三子就彻底不再是家族人可以随意亲近的陆家的子孙,而是需要人人敬与畏惧的皇家的人了。 而由于陆家每年的节庆、祭祖,赤璋长公主从没有来过,就连她的女儿、那位在河东陆氏这辈中排行第九的陆扶光,也从来都没有露过一次面。因此,那位驸马在河东陆氏中总是形单影只。 同样总是孤零零的,就是父亲常年在外征战、长姐又时常体弱不能出远门的陆云门。 河东陆氏的人不愿与他亲近,河西陆氏的人怕冒犯到他、也不敢随意靠近,那时,会主动出声将他招呼到身边作伴的,只有三叔父一个人。 在陆云门的印象里,这位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三叔父样子文弱,但却很爱说话。 因为陆云门从幼年时就很安静,所以他们两人相处时,总是三叔父在说话,说的内容明明永远都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他却好像总也说不完。 每一件小事,都被他说得那样开心。 直到现在,陆云门还能回想起他每次提起长公主时、那双比平日里明亮了许多的眼睛。 但后来,他生病了。 陆云门最后一年见到他时,他瘦得几乎脱了相,端午的时节,却穿得如同隆冬。 可他却还是领着他到了他们经常靠着的那颗大松树下,家常般又同他说起了妻子、女儿。 一根根松针落下,三叔父从怀中的锦袋中倒出他做的那串五毒珠,亲手为陆云门系到腰间,轻声地为他念了祝福。 念着念着,他极凶地咳了起来,咳得帕子都浸出了血色。 见陆云门要去为他叫人,他将他拉住,攥紧了他的手:“我已经见惯了自己咳血,不必惊动他人了。” 接着,他同他讲起了这五毒珠串的来历。 随后,他看着男童,“小七啊,我不惧怕死,我甚至心中窃喜,老天让我仍以年轻姣好的面容、走在公主的前面。而且,我知道,我走了以后,公主也能过得很好,我并不担心她。可是,我放心不下扶光。我很害怕她如今的乖巧并非出于真心。如果我能活下去,能看着她长大,也许事情还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我快走了,没人能够再看着她了。” 他将手中握着的那张画着麒麟花押的纸送到他的手中。 “她没有兄长,与她年纪相近的族兄也只有你一个。我将她托付给你,帮我多看看她吧。我不求其他,只是,如果将来,她还是成了一把没有剑鞘的饮血利剑、肆意地向着绝路走去时,若有可能,请你拉她一把,不要让她真的走进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听到三叔父那些话的时候,陆云门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两年后,他在卢府亲眼看到了陆扶光凿冰害人。 那件事其实与他毫不相干。 他也知道,陆扶光那样做并非为了要致卢三郎于死地,她只是想要在卢三郎最性命攸关的时候亲自跳进冰湖把他救出来,让他这一生都记着她的这份好。 可当他看到自己腰间的那串五毒珠时,他还是走了出去,毁掉了她的算计。 为什么要去呢? 明明已经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还要走出去,同她纠缠到一起? 荒庙的泥像中,少年看着她,看着她那张终于露出的、真正的面目。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午后,那个双目因高热而黑潮沉沉、淬着无尽的恨意的小郡主就在他的窗外。 在转身离开时,她无声地对他留下了一句话。 那时,他没有看清她说了什么。 而此刻,他记起来了。 她说:“你会后悔。” 少年麻痹许久的指尖终于恢复了知觉。 只用再努力地抬一抬,也许就能碰到泥像,发出声响。 可是他,一动未动。
第128章 128 在与冯先生长谈过后,得到了自己称心结果的小郡主顺利地将他活捉。 然后,花了整整一个昼夜,她从冯先生那里、将能用来掐断崔姚脖颈的东西都弄到了手。 那之后,她又用回了钱九娘子的那张脸,望着将她的瞳仁都映得通红的燃烧夕阳,脚步轻盈地走进了榴花园的小楼。 屋子里,卢梧枝已经大好。 施完针后又睡了一天,他的精神在午后醒来时便恢复了大半,可除了祖母来看他时、他当着祖母的面喝下了一小碗粥,其余的时间,他都不吃不喝地在不停地问阿柿在哪。 但此刻,被卢梧枝拉住手问她去了哪儿,小郡主却一点也不慌忙:“我去你的院子喂蛇了。我去找府里的庖厨要喂蛇的活物,他们推来推去、都不肯给我,我只好偷偷跑出去买了鸡鸭,再带回来喂它们。” 她让屋子里的下人都退了出去,随后凑到卢梧枝靠坐着的卧榻前,将手腕抬了抬,袖子里那只黑体白斑的剧毒小蛇便露出了脑袋,“它一直缠着我不肯下来,我就把它带过来了。你放心,我一直将它保护得好好的,没有让它受一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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