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目光在她的耳朵上多落了一瞬,随后,他便垂下了眼睛,转过头,静心平意,专注驾车。 可他刚御马跃过了一道沟壑,仍旧扭头看着路侧的阿柿就悄悄地伸出了捆在一起的两只手,费劲地用手指把他的衣袍角勾进了手心,用力地攥着,攥得好紧好紧。 少年眼中的沉静,忽然如同被蜻蜓点落的潭面,又在一瞬间现出了波澜。 就在这时,马车拐过了一道弯,一队早已等候多时的人马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前方。 为首的,是一位松形鹤骨的清臞男子。 他年近五旬,留着长长的美髯,正颇具兴致地听着身边侍卫同他诉苦、说自己家中顽童昨夜偷偷将抓来的蛐蛐藏到了他和妻子的被子里,气得他妻子在惊吓回神过后追着孩子就揍,家里鸡飞狗跳了一整宿。 看到前面的众人,阿柿率先将手撒开,快得要多无情有多无情! 陆云门看了眼她装作水过鸭背、无事发生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衣角,剽疾利落地翻身一跃,下了马车,将缰绳交给迎着他跑来的侍卫,交代他们看好马车上的三人。 随后,他难得没有那么规矩、带着蓬勃的少年朝气大步跑向了那名美髯公。 停下后,他才郑重地向他行了礼。 美髯公笑呵呵地受了他的礼,接着便向马车扬了扬头:“那便是你昨日提到的北蛮小娘子?” 阿柿留意到李群青的目光,立刻伶俐乖巧地朝着他行了礼。 昨天白日,在看着阿柿回到客栈后,陆云门便去拜访了他的恩师李群青。 李群青原是大梁的肱股老臣,因受酷吏迫害、蒙冤贬谪,多年前便被贬到了金川县旁边的宝泉县做县令。 如今酷吏已然伏诛,李群青清白已返,但朝廷却始终没有要起复他的意思,所以,此时的他仍旧还是宝泉这座小小县城的县令。 陆云门本不欲因私事多叨扰恩师,但因为阿柿的那番蚯蚓之言,他还是去向恩师说了此事,想借人在此接应,以防变故。 他本意并不想劳累恩师过来,但恩师似乎觉得他口中的阿柿十分有趣,说什么都一定要亲自来接。 “正是她。” 陆云门恭敬回道。 “这回,她说她是重生之人,上一世曾被我所救。” 光是说出这句话,陆小郎君就觉得十足荒唐。 但他却还是低声多说了一句,“不知道她到底又想做什么。” “小陆啊。” 李群青抚着长髯,冁然一笑,同自己这个小弟子逗趣。 “自提到这个阿柿小娘子起,你说的最多的,就是刚才这句话。看来你对她是真的很感兴趣。” “老师。” 清冷澹宁的世家小郎君叉起手。 “这话不好。” 看他这般样子,李群青又是一阵爽朗大笑,随后他挥手下令,命众人返回宝泉。 见有恩师在此坐镇,陆云门也放心地分走了一小队人马。 少年策马扬鞭回首,率领衙兵重回瘴林,带着领路白鹞、照着他此前留下的记号,欲要探明地洞内的情况。 他一离开,马车自然换成了侍卫来赶。 阿柿只能重新坐回马车里面。 在迈进车厢前,小娘子遥遥地又看了一眼少年“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注3)”的风发意气,眼睛里闪动着的,全是灿若星河的喜欢。 但在进入车厢、沉重的马车帘垂落到地的瞬间,她眼睛那层浅的如同拂地薄雪的情意,便在她的一个眨眼后,化得干干净净。 虽然她有想过,但陆云门居然真的主动把李群青扯进来了…… 那可是大梁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的李国老! 虽然如今凤落穷县,可是…… 少女扑哧地笑出了声,两颗白森森的小虎牙一齐露了出来。 事情怎么会发展得这样合她心意呢? 她简直迫不及待了。 —— 不知多久的颠簸过后,阿柿被带进了一处宅邸,见到了一位在屋前翘首以待的丰满美妇人。 妇人两鬓抱面,插了满头金箔花叶纹的小梳,曲眉丰颊,面若银盘,上身穿着件赭罗小袖衫,外罩宝蓝地小花瑞锦半臂,下着金织游鳞长裙,脚上踩着红地花鸟锦纹的云头履。 可就是这样的一身明色,竟也压不住她那张盛过牡丹的、美艳逼人的脸。 而虽然装扮雍容,她的步履却风风火火,声音也爽朗极了。 “这就是阿柿吧?方才前头已有人快马回来、同我把今日的事说了。你抓住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恶徒,真是了不起!” 她不等阿柿走近,便亲自迎了出来,皓腕上叠着戴的那对鸳鸯纹银鎏金钏,互相撞来撞去,撞得叮当作响。 “脸这么白,风尘仆仆的,肯定很难受,快换了这薄衣裳,进热水里缓一暖。” 美妇人说着,正要去拉阿柿的手,却瞧见阿柿的手腕上居然还捆着绳。 她马上责备地哎了一声:“这个小陆!” 说罢,她两手一伸,竟徒手将那细密编缠的麻绳直接扯断了。 “窦大娘!” 阿柿垂下被她故意用麻绳磨破、看着青紫一片还渗着血丝的手腕,圆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妇人,仿佛再也绷不住情绪般、脆生生地喊了人! 窦大娘略略意外:“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您。” 阿柿认真地仰着脸。 “您是江湖至密威武虎虎生风刀的传人,是嫉恶如仇、惩奸除恶的侠女。曾徒手为村子杀虎除豹,也曾凭一把剔骨刀,于上万匪徒阵中斩响马首领头颅!哦,还有个不重要的,是李国老李群青的夫人……” 小娘子说话时一直带笑,两颗小虎牙晃得可爱又俏皮。 可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就变得湿漉漉了。 她主动地握住窦大娘的手:“上一世,您还说要收我做弟子呢!”
第28章 28 阿柿所说的窦大娘的那些事迹,倒没有一件是假的。 但里面的细节,就有些不那么经得住推敲了。 譬如徒手打虎。 这事儿是真事儿,村民为了感激她将那只曾数次叼走村内孩童的恶虎杀死,甚至还偷偷地背着衙门宰了一头耕牛、请她大快朵颐地吃了一顿肉。 但窦大娘之所以会去打虎杀豹,只是为了要虎胆豹骨入药给她师傅续命。至于保护村民这件事,她想都没想过。 而听着像是为民除害的杀响马,则是因为那个响马头目看窦大娘门派凋零式微,便领着手下兵马杀了过来,想要一口吞掉窦大娘门派的地盘。窦大娘气得怒发冲冠,冲杀了上去,这才有了那所谓“惩奸除恶”的英姿。 不过,这些鲜为人知的细节,窦大娘自己是绝不会主动说的。 她曾经畅想过,要是她将来收了弟子、对方央她讲一讲生平,她要说什么。 而她当时想的,竟跟方才阿柿所讲的话相差无几! 甚至,连她“绝对会把自己的英姿飒爽事摆在最前头,至于嫁给李群青这种不重要的事,就随便往后头放”这点,阿柿也说的一模一样! 因此,在听到阿柿这段像极了自己亲口所说的生平之后,窦大娘是真的吃了一惊。 而紧接着,阿柿便如同能听到她心声一般,说出了那句“上一世,您还说要收我当弟子呢!” 窦大娘当即便被她的话吸引了:“你说……上一世?” “是。” 阿柿眼泪汪汪地冲着她笑。 “我是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您……” 阿柿自然没有上一世。 她清楚窦大娘这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是因为她在几年前看上了窦大娘门派代代相传的那把虎吼宝刀。 据传闻,那柄刀的刀面上刻着纷乱细密且繁杂的图腾,于光下看,时而现出鱼鳞波光,时而晃出虎跃动影,十分有趣。 她想要这柄刀,所以,就将整个门派都留意了。 不过,还未等她做什么,就有人将那柄刀呈到了她的手上,如今正堆在她贮藏着漂亮东西的金屋子里。 还有,就是她曾在长安与东都的宫宴上隔着人群珠帘见过几回窦大娘、听她说过几句话。 那时,她便几乎揣度透了她的性情。 如今看窦大娘的神情反应,阿柿知道,自己揣度得果然没错。 “先进来再说。” 窦大娘回握住阿柿的手,只觉得这孩子手指冰凉、寒得厉害,于是便直接将她拉到了内室正冒着热气的大汤桶前。 “你先进水里暖和着,我再去拎两桶热水来!” 说罢,窦大娘转身便出了屋。 她出身江湖,不喜被人服侍,所以身边并无侍女,凡事皆是亲力亲为。 不一会儿,她就两手轻松地各提着桶热水回来了。 虽然皓腕上的那对金钏还是互相撞得叮当响,但那两桶水满近溢的热水却是水面纹丝不晃,足见工夫高深。 知道怎样才能讨得窦大娘欢心,此时的阿柿毫不扭捏,褪去衣衫就钻进了水里,一点都不怕水似的把脑袋整个人沉进了白汤里,简直就像是在河里扎猛子。 窦大娘回来时,便正好看到阿柿像条小鲛人般从水里抬起头,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一副同水极为亲近的样子。 窦大娘家乡临海,可以说就在是海里长大的。可自她嫁了李群青后,遇到的人却多是些养尊处优的旱鸭子,连个同她一起进河里戏水的同伴都找不到。 这会儿看到阿柿俨然一副好水性,她心里油然地就多了分好感。 “你会水?” 她将手中重重的水桶放下,震得阿柿汤桶里的水都起了波伏。 阿柿睁开她刚被水浸过的、亮晶晶的杏眼睛,欢快地朗声地应了窦大娘:“会呀!我小时候,夏天的一半时间都泡在水里。上一世,我还同您一块儿扎到湖里比赛抓鱼呢。” 这一下,窦大娘对她更喜欢了,对她重生的事也变得信大于疑。 “快同我讲讲,这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柿便将她在马车上对陆云门所编的出身又对着窦大娘说了一遍。 并且,她又往后说了不少。 “……那日,阿娘在送我出门前,便将舅舅的信缝进了我的内衫。被陆小郎君解救后,我将那封信交给了他,却不想因此害了他。” 说着,阿柿放轻了声音,轻得只有贴面附耳才能听清:“那封信里,写了吴家的罪证……” 窦大娘在听到“吴家”二字时,当即明白了阿柿的顾虑。 “这宅子里没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说便是。若是有外人偷听,”窦大娘飒爽地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这双顺风子必能知道!” 阿柿这才露出了放心的神情,把她曾在瘴林地洞中向陆云门喊出的吴家罪状又一次据实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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