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你有吃的吗?” 她盯着他的包袱。 “我从出门抓鱼开始,就一直没吃东西,刚才说到鱼脍,一下子就饿起来了。” 男童在她殷殷的注视下,把包袱里没吃完的大半袋干葡萄粒给了她。 小娘子一拿到,马上就欢快地吃了起来。 而李逢羊,虽然他还没有将她说的那些话消化完,但此时,他的手指却能稳稳拿住针线了。 在小娘子鼓着腮帮一把把嚼动着干葡萄粒时,男童也在她帔子的撕裂处,一针针绣补了一只金蝉。 他低着头,眼睛乃至整个世界里,只有那只一点点成型的蝉。 那种完全沉浸其中的神态,只有人真心喜欢一件事情时才会流露出来。 阿柿垂眸,注视着他。 住去郡中的学堂,大家吃住一样,带不去多少东西。他能随手用来刺绣的布,恐怕寥寥无几。 因此,衣衫的边缘和包袱上,都有曾经穿针引线又被拆掉的洞隙。 包袱裂口的附近,针洞密密的,像是被反覆穿线过,也许正是如此,才会被树枝一刮就轻易地撕裂开来。 真的好蠢啊。 他还想要藏呢。 李国老和窦大娘肯定早就知道了。 “我吃完啦。” 在绣着蝉目的最后一针穿出时,小娘子极为恰好地出了声。 她双手接过绿帔子,一脸喜欢地在那只金蝉上轻轻碰着,连穿上时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坏了。 “我刚想起来,我原本是要同陆小郎君去摘橙子的。既然要吃鱼脍,怎么能没有细缕金橙拌之呢?” 她雀跃地看向小羊,“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 此时的阿柿已经很有把握,她不会被小羊拒绝了。 果然,男童虽有些犹豫,但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不仅跟着阿柿一同出了门,还背上了阿柿卸下来、怕会刮坏了绿帔子的小竹筐。 可他们刚一走出到院子,就在那儿看到了除了陆小郎君外的另一个人。 “您要带我弟弟去哪?” 双生子中的姐姐李迎未看起来不苟言笑。 她看了看弟弟背后的小竹筐,接着便转头望向阿柿,一脸严肃道,“他刚从郡中回来,舟车劳顿,该在屋子里休息才好。” “未未!” 一看到手脚纤长、比同胎弟弟高出大半个头的李迎未,阿柿立马丁零丁零地冲了过去,笑着同她招呼:“我想同小羊去后面的小山坡上摘点新鲜橙子,用作晚上蘸鱼脍的金齑!” 她看着被她的热情吓得微微后仰的小小娘子,眼睛里的光更加亮了:“你也要一起吗?”
第40章 40 李迎未自从在小径跟小羊分开后,便一直惦记着被落在后面的弟弟,几次想要回去帮他捡书拿包袱。 但她又怕伤了弟弟的自尊,纠结片刻只能先行回去,在自个儿虚掩着的院子门内不停徘徊,听着毗邻在旁的弟弟院子什么时候会有动静。 因此直到现在,她也没顾上换衣裳,还是一副跟弟弟一样、小书僮般的打扮。 对于眼前这个初来乍到就得到了母亲格外喜爱的阿柿、对于她自来熟到吓人的邀约,李迎未原本应该果断拒绝的。 但听到弟弟居然自愿跟着阿柿去摘橙子,女童还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看着阿柿的目光充满了怀疑。而且是毫不掩饰的怀疑。 被女童用这种目光盯住,阿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过于莽撞了。 她把陆小郎君的胳膊当墙、满脸懊悔地使劲用头撞了一下,在少年注视的目光中,很是“反省”了一会儿。 接着,她不再像她此前同陆云门走路时那样兴冲冲,而是走得不紧不慢,垂着脑袋,也不再主动同那对姐弟搭话了。 就这样走了片刻,路程刚刚过半时,他们意外地遇到了许多人。 原来,窦大娘带回了十几条大鱼、今夜要办全鱼宴的消息已经彻底放了出去。 衙门里今日无事的主簿、录事、典狱、问事们都来了,每人脸上都带着乐呵喜庆的笑,有家眷的携了家眷,不少人手里还提着家里种的菜,热热闹闹地凑起了一大群人。 衙门上下,简直亲如一家。 见到了县令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众人纷纷行礼问候。 阿柿不错规矩地也随着陆小郎君行礼。 只是在与人群擦肩相别之时,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在一名身材粗壮的虬髯男子颈后扫了一眼。 这段插曲之后,小娘子便慢慢重新抖擞了精神。 又走了不久,她突然就拉住了少年袖口的那道瑞兽绣纹,指尖用力捏了捏,仿佛给自己打了打气。 然后,她笑着指向旁边长了大片莼菜的大池塘,对着男童、女童道:“趁现在日头好,我们先去采点莼菜吧,家里有鲈鱼,自然要做道鲈鱼莼羹尝尝鲜。” 阿柿此前便留意过了。 往日里用来摘莼菜的小舟就停在池畔,里面还放着两三个用来装盛莼菜的空瓮子。 路过的人随时都可以登上泛舟,采上一瓮。 男童李逢羊听了她的话,想了想,慢慢问道:“你做这道菜,是想要劝慰阿耶,‘人生贵得适意尔(注8)’吗? “那是什么?” 绿帔黄裙的阿柿小娘子晃着发上的水精鹦鹉,一脸疑惑。 朝廷政局,退隐时机,这些疑难的东西,此时的“阿柿”可是一窍不通,一点也听不懂呢。 “我只听说‘千里莼羹,未下盐豉’,还没有调味的莼羹,就已经比羊酪还好吃了!” 说完,她拍了一下手,看着男童、女童:“好了,得找个人同我一起去采……” 她还未说完,女童就张开双臂、挡在了弟弟面前:“我们不会凫……” 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阿柿伸出的手就已经一把拉住了看似更难对付的姐姐。 “我们走吧!” 她扬着她的两颗小虎牙,连拉带拖地将女童抱上了小舟,还在解开小舟的绳子时拍着胸脯跟陆云门保证:“肯定没事,有我在呢,未未一滴水都不会溅到!” 然后,一眨眼,她就呼啦呼啦地撑着竹篙,把女童带到了远离岸边的绿秧秧池塘中央。 突遭了一串的变故,女童的面上却只有被强行掳上来的气愤,不见任何惊慌失措。 阿柿看了看她紧紧皱着的生气小脸,随后不再理她,而是自顾自高高撸起袖子,趴在小舟的边缘,朝着成片的莼菜就伸出了手。 小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起,不断有清凉水花被激起扬洒。 女童偷瞥了阿柿一眼,见她专注地在同滑不溜手的莼菜斗争,便悄悄将手伸到了小舟外,用指尖抓起了水花。 藉着水的倒影,阿柿将一切收进眼底。 她装作毫不知情,费劲地趴着,卖力接连摘了好几把莼菜,鬓边的几根头发都滑到嘴角了。 因为手黏乎乎的,她便无比自然地使唤起了李群青家的小小女童。 “未未!帮我!” 她坐了起来,鼓了鼓粘着头发的左边腮帮,示意她帮她把头发弄掉。 “你可真……” 意识到失礼,女童改口,“您可真是能折腾……” 虽然如此说着,李迎未却还是伸出手,轻轻地帮阿柿将头发别到耳后去了。 “你说什么?” 阿柿歪了歪脑袋。 “我说您可……唔!” 李迎未没想到,阿柿居然骗着她张嘴说话,把摘下的一小截清爽莼茎在水中涮了涮,塞进了她的口中! 阿柿居然还笑得特别灿烂:“是不是冰凉滑腻、像鱼冻似的?” 女童嚼了一下。 她时常会吃莼菜,但还从没有吃过刚采下来的、如此新鲜清爽的生莼菜。 见她没反驳,阿柿的样子立马就更高兴了:“你都吃了我摘的莼菜了,得帮我干活才行,快将袖子挽高,我们一起把舟再往里面划划,多摘些嫩的!” 她振振有词,“《诗经》都说了,‘思乐泮水,薄采其茆’。我们也要效仿古人,好好地乐一乐!” 李迎未听了阿柿“卖弄”的学问,却是东风吹马耳,毫无兴趣。 在阿柿的催促中,她把双手浸进水中,半推半就,帮着她一起采摘莼菜。 她的表情努力端着,好像并不情愿,但眼底那股孩子的兴奋劲儿却全被阿柿看在了眼里。 不多时,满载而归。 洗净手的阿柿调转了舟头,正好面对上岸边的陆小郎君和李逢羊。 站在绿莹莹的池塘旁,貌美的少年更如无瑕白玉。阿柿连忙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将乱了的鬓发挽到耳后,才一脸烂漫地冲着他挥起手。 她表现得这样的明显,女童一下就看出来了。 “你爱慕小陆兄长?” 阿柿看向严肃的小小娘子,有些害羞地眨了眨眼睛:“你看出来啦?” “因为您半点也不懂掩饰,太喜形于色了。” 女童手中利落地将掉在舟上的莼菜捡进瓮子,脸上却还是一本正经道:“这事只怕有些难。” “什么?” “您爱慕小陆兄长的事,”女童语重心长同她讲,“只怕得不到结果。” “才不是呢。” 阿柿笑道,“他喜欢我。” 见女童满脸的不相信,阿柿想了想,问她:“如果一会儿上了岸,我说我的脚崴了,你觉得他会如何做?” “会找府中仆役将你抬回屋子,再去为您请医者。” 阿柿自信地扬起脸:“他会自己背着我。” 李迎未根本不信! 阿柿:“我们打个赌。” 她说:“如果一会儿陆小郎君背了我,你就要负责摘满一整背篓的橙子,怎么样?” 李迎未:“如果你输了呢?” “那我就任你处置,怎么都行。” 如此,赌局就成了。 小舟刚靠上岸,阿柿就一瘸一拐地艰难站了起来。等少年刚把小舟拴好,她就扑通扑到了他的跟前,紧紧抓着他的蹀躞带子。 “陆小郎君……我的脚崴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但演得十分拙劣,浑身都写满了“我是装的!是装的!”。 所以,少年一下就看穿了她的伎俩。 但他看着她抓着自己蹀躞带子的手,犹豫了一下,担心她会难堪,便没有当着小羊与未未的面把她推开。 可这下,看出他好意的小娘子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凑近了。 她在他胸前仰起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北蛮语,扬着她乌黑水润的圆眼睛便说了起来:“我跟未未说好了,我装成崴脚,要是你背了我,她就去摘橙子。她可想去摘橙子了,但她嘴上不肯承认。我只好用这个办法,让她顺坡下。” 少女身上带着池塘的新鲜气味,发梢还挂着几颗没掉的水珠,身上的帔子和也是青青绿绿的,简直像是水里的莼菜成了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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