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抱着瓶子正要离开,却被回来的匠人撞了个正着。匠人大惊又失望,边伸手夺走瓷瓶、边痛惜大骂着要将他送去官衙。 事后,杨褐回想,那瓷瓶本就是偷盗来的,匠人哪里会真的因此将他扭去官府,八成只是气话。 但那时年少的杨褐却又怕又急、气血上涌,操起手边的砚台,一下下狠狠打死了匠人。 “从此,他便藏着那对瓷瓶,四处乞讨,直到被尤记杂耍班的老工收养。多年后,他找了个机会,将东西卖给了一名外域的商贩,后来,便再也不知道那对瓷瓶的下落。” 女童听得入神,回味后才想起来问:“可这些跟阿柿姐姐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的很多事都可以用她曾处心积虑、提早有过调查来解释,但有两件事却极难事先通晓:一是梨娘之死的真相,二是‘柳仙姑’的始末。” 如今他已经知道,小柳枝自李忠被捕当夜就人间蒸发,那当初“柳仙姑”的出现,便多半是她和阿柿一唱一和,为李忠演的一出戏。 她是阿柿的同伙。 但杨褐却不是。 杨褐不是,那梨娘被杀就不在她们的计划中,可她们却能准确地说出梨娘与杨褐少时的瓜葛。 “所以我想,小柳枝隐姓埋名在杂耍班中数日,为的不是查梨娘、就是盯杨褐。梨娘已死,我便只能去问杨褐。从他的话中,我发现,匠人开始富裕的时日,正是春陵县被废之后不久。” 听到这,女童也猜到了! “匠人金缮的那对瓷瓶,就是从春陵县的古墓里偷出来的!” 少年颔首。 女童激动:“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只查到了此处。” 少年坦诚相告。 “杨褐既说不出买到瓷瓶的商贩来自何方,也回忆不起当年将瓷瓶送来金缮的男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这条线便就此断了。接下来,待新的译语人到任后,我会前往匠人被害时所在的永济州,查一查那时的卷宗,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 少年其实还查过很多。 谁能看到尤金娘偷走小山猫的过程,谁可能知道刘初桃璎珞项圈的埋藏地,为什么她会将他的字学得那么像,为什么她能知道他身上的那些痕迹…… 他一一都查了。 但他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不是可能的人太多、无法排尽,就是没有任何眉目、一个人也找不出。 “会顺利吗?”女童问。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向问她道:“你还记得金川县的贾少府吗? “贾县丞?” 李迎未记得这个人,他的嘴上有两道很滑稽的八字胡,总是时不时伸手将胡子捋得油光发亮。 “暴雨淹没农田的那夜,我们认识的那位贾少府消失了,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放在恩师书房案上的雕山玉玺印。而昨日,有一名男子赶到了金川县的县衙,称自己是来金川赴任的县丞,翻越山头时遭山匪强掳,在山野间被蒙眼塞耳关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女童愣了愣,震惊恍然:“那个小胡子是假的?” 少年点头,声音仍旧静如死潭:“我此时做事后诸葛,再回忆‘贾明’,便想起他时常会用手指颇有律拍地敲着物件,笃笃呯呯,很像是在用暗语传递信息。” 在李迎未的印象中,她只短暂地跟那个贾县丞碰过一两面,那人不是在晃腿,就是在抖肩,反正总是动个不停。 若是叫她瞧见他用手指四处乱敲,她肯定也只会见怪不怪,根本不会多想。 可这样的一个人,身份竟是假的! 他隐在阿柿姐姐身后,瞒过了她父亲和小陆兄长两双眼睛! 这时,女童明白了,他们所面对的敌人非常强大,令小陆兄长也无法轻言自己能查到多远。 但女童还是觉得,小陆兄长一定能将事情查到水落石出。 她相信他。 默默地一口一口把苦苦的枸杞水喝完,李迎未郑重地看向陆云门! “等你以后查出了她的名字,能不能来信告诉我,我会一辈子都记得!” —— 事实上,李迎未的信任并非盲目,陆云门的确将许多事都查到了。 但有些事,却不是他靠查便能查到的了。 因为事情的开端,源自今年元月时南鹘国公主的来朝。 在南鹘国为赤璋长公主送上的贡品中,有一对青瓷魂瓶。 长公主府的小郡主博闻强识,一眼便觉得这对魂瓶不似南鹘国物,反而与记载中大梁八百年前那段时期的众多陪葬冥器十分相像。 她仔细地看着魂瓶,很快发现上面有一处不太对劲的金饰,似是被人精心敲去了什么,再用金缮将缺口补好。 因那金缮工匠的手艺极佳,做得浑然一体,若不是小郡主有心专门盯着,也未必能察觉蹊跷。 这就有些意思了。 很快,小郡主找来了鸿胪寺的南鹘译语人,让他询问南鹘使团这对魂瓶的来历。 那译语人却在小郡主的眼皮底下与使团的人暗通款曲,想要将那对魂瓶来自大梁的事瞒过去。 这种伎俩一下就被精通南鹘语的小郡主识破了,她不动声色听完了她想要的,接着就另找由头、发难鸿胪寺。 也正是因此,隶属在鸿胪寺下的所有非大梁血统的译语人,都遭到了驱逐。远在西南州府、有着一半北蛮血脉的普善被迫离开。 而随后,小郡主得了长公主的应许,带着众多得力手下,顺藤摸瓜,极快地就事情查了个底朝天,许多地方都比陆小郎君顺利了不知多少倍。 譬如,杨褐不知道那群商贩是南鹘人,可被小郡主找到的南鹘商贩却清楚记得,那个卖给他们青瓷魂瓶的男子来自尤记杂耍班。 于是,小郡主将跟随了她多年的酡颜派到了尤记,很快便将杨褐以及他的过往扒了出来。 再譬如,陆云门之后打算跋山涉水前往永济州,详查匠人被杀的案子。 可永济州,正是赤璋长公主的封地。小郡主几乎不用费任何力气,就将那件案子的所有细节弄到了手里。 而不过将卷宗翻了一遍,她就发现,在匠人死后,有个人屡次想要进入匠人的家中,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而这个人是谁,也很快有了回音。 他叫赵仁,在案发的不久前,还是南方一处叫做春陵县的下县典狱,可匠人死后,短短不过半年,他就走了吴家的路子,一跃成为了州府的录事参军事,从八品上。 发现事情或许跟吴家有关,小郡主当即来了兴趣,没多久就从赵仁的口中撬出了事情的始末。接着,她就把人通通派去了金川和春陵、查找足以给吴家定罪的证据,并将金川县的汪苍水选做了帮他们调虎离山的替罪羊。 证据很快便齐全了,整件事就差一纸状告送到圣人面前。 但也因为事情查得太快太顺利,查案时的那点愉悦完全冲不掉她听到刘初桃死讯后心里的那股烦闷劲儿。 这时,小郡主想起了那枚赵仁曾提过的、被含在墓主人头颅口中无法取出的雕山玉玺印,突然就对它想要得不得了! 因为那枚玉玺印是被跟赵仁一起发现下层墓穴的李忠偷走的,小郡主立马盯上了李忠。等将这人的事情查得七七八八后,她便招来了她郡主别院的内监总管,让他冒用即将赴任的贾明的身份,与她一起在金川县玩上一阵。 这一次,她玩得…… 非常开心。
第61章 61 两日后,数天不绝的雨水终于彻底停歇,只残留下一片清冷凄凉。 州府接替普善的新译语人已经赶到,陆云门收拾了行囊,准备前往永济州。 而他去永济的理由,于今日一早多了一个——他收到了一封因暴雨而在路上耽搁了许久的书信。 少年执信向恩师请辞:“我想前去探望我的故交,王延维。” 李群青略一思索便想起:“是三百年前那名‘画圣’的后代子孙?” 得陆云门肯定后,李群青赞道:“我记得他,于作画上造诣不浅,颇有先祖遗风!” 陆云门称是。 “他沉迷书画一道,多年如痴如狂。数日前,他家中传下来的多卷画圣真迹全被圣人借去了东都宫中,他认为此生再不能与那些墨宝相见,便忧心成疾,缠绵病榻许久了。” 小郎君如实相告:“他的族弟想起此前我曾在延维府中临摹过一幅画圣真迹,便来信相求,望我能带着那幅临摹去见一见延维。正巧,那幅画我正带在身边,也不时会看,此次便可顺路将它带去。” “他实也不必如此忧心……” 李群青听后,笑着摇了摇头,“当今圣人崇爱书画,对画圣的后人自然也会格外敬重,既说是借了,自然就会有还。” 他面含笑意摸着美髯:“不过,你如今没有差事在身,多外出游历、与友人谈天说地也是好事。” 接着,不待小郎君说出口,他这名做老师的便已为他考虑了周全:“你的至交汪苍水与我性情相投,我还想向他请教些奇巧技艺,便让他在我身边休养,随我一道北上,前去东都见了圣人再做打算。” 说罢,李国老笑着受了少年的拜别礼,目送他离开。 这样也好。 看着学生挺着仍旧笔直的清瘦脊梁于院门消失,李群青笑容淡去,轻叹一声。 与其留在金川县里触景生情,不如尽早离开,能淡忘一分,便能少受不知多少剖肝泣血之痛。 前日,他看到了,少年从蟹塘的庄子走出后不久,在瓢泼的雨中越走越慢,最终,双脚便如陷入泥泞中般再也走不动了。 那时,他赶路的马车陷进了暴雨中的泥里,他披上蓑衣,正同车夫合力推着车向前。 而陆云门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青箬笠帽被乱风掀飞、腾云远去不知踪迹,少年却仿佛无知也无觉,任冲打在发上的雨水珠串似的往下滴着,滑过他如帘的眼睫,滑过他湿透到已经无法再浸进水了的外裳,最后滚落坠地,汇进没过小腿的奔流雨里。 腰背仍直挺挺盛过青竹,洁白的脖颈却低垂了下去,少年在湍急的雨柱中伸出手,死死握住手腕上白玉雕琢的栀子花串,悲戚浓重,就像一只在凄风苦雨中无声悲鸣的舞镜孤鸾。 —— 而此时的东都,倒是也下了一整夜的西风斜雨。 但天一亮起,便是虹销雨霁,云净风轻。 阿柿鬓边插着五色通草苏朵子,额贴朱钿、上绘彩花,披着件晔晔如晴日飞虹的云锦裘,繁花潋滟地走近了宫中的莲池。 刚路过一片清圆荷叶,她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吴红藤。 青年仅穿着身黑色薄袍,双膝跪在冰凉的玉石地上。 昨夜的雨水还未干透,弯垂荷叶滴落的露水又重,寒与累让他本就阴柔苍白的脸更显虚弱,整个人愈发瘦削修长、摇摇欲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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