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柿立马露出了不情愿。 但很快,马车彻底停了下来,小娘子便似乎不再在意方才的事了,一脸迫不及待地只念叨着想要快些下去。 而此时,刚从她身边离开不久的褐肤少年,则身手敏捷地穿过人群、心情极好地跑向了最前面的马车。 他跑到时,卢府的老祖宗正被佘妈妈扶着下了马车。卢梧枝见状,立马面甜地喊着“祖母”,伸手替过了佘妈妈。 老夫人笑着,在孙儿的脸上多打量了一圈。 佘妈妈于是也笑着同老祖宗打趣:“以往来礼佛,九郎君总是不见人,今日如此慇勤,怕不是要跟您讨走座金山银山才罢休!” 卢梧枝听了也不反驳,只是笑,心情好得实在不常见。 这倒让老夫人也忍不住笑着问了:“到底什么事,叫你这样开心?” 他张口想说,但随即想了想,又笑着同祖母卖了关子:“回头告诉您。到时候,我再跟您讨金山。” 老夫人还想说什么,目光却越向了卢梧枝的身后,看到了那个孑然而立、已经将卢梧枝的笑尽收眼底的小郎君。 “快来。” 一见到陆云门,老夫人便不再提及其他了。 她疼爱地将外孙唤到近处,随后笑着看向卢梧枝,“你二人也许久未见了,快去见过你陆表哥。” 而自陆云门出现后,卢梧枝扬着的嘴角就懒懒垂下去了。 他散漫地垂着眼角,向着面前小郎君叉手行礼,声音平平道了句“陆表哥”。 虽说年长他两岁,但二人到底是平辈,平时见礼,他说一句表哥,他应一声表弟,这礼数也就尽了。 可这回,卢梧枝低头等了许久,都没能等来陆云门的一声回应。 而站在卢梧枝面前、气息芳净如兰草的少年,正垂眸望着卢梧枝掩在颈下领后的一处发红的伤。 那是阿柿骑在他肩上时,不慎抓出来的。 仙鹤般的少年贽然而立,端方恬静,仿若一片无波无澜的清池。 可那池底的暗流,已经冲荡着带进了外面沙泥,正慢慢地、一点一点把一切都染得脏浊。 “我那白鹞形迹反常,似是被凶邪的活物激到。” 他淡淡开了口。 “敢问九表弟,可是随身带了凶蛇?” “你带了蛇?” 老夫人一看卢梧枝的神色,便知道确有此事。 她叹了口气,神色重视地收起了笑蔼:“那蛇可是有毒?” 蓝身红尾,自然是毒蛇。 但卢梧枝既然敢将它带出来,就有足够的自信将它妥善管束,不会让它伤到任何人。 可这些话,从来没有人会完全相信。 除了那个张口闭口都是“陆小郎君”的小娘子。 陆小郎君。 又是陆小郎君。 让他不痛快的人,全都姓陆。 也不再行礼了,卢梧枝直直望着陆云门,眼中厌烦更盛:“我的蛇是凶蛇,你那白鹞便是看家护院的善鸟了?” 他不善道:“它爪下的人命,只怕连你也数不清楚。” “阿枝!” 老夫人嘴角抿起,捏住了手中佛珠。 “怎能如此同你表哥说话?” 她正色着,谆谆教导:“白鹞上阵杀敌,是为我大梁护国的功臣。且你表哥只让它远远跟着,若不是被蛇惊扰,它也不会在我们面前露面。” “是。” 反正只要对上陆云门,输的、错的,永远都是自己。 卢梧枝无所谓地点了头,向着陆云门冷冷瞥道:“是我错了,该向陆表哥道歉才是。” “既然知错,你今日就安分随我听经,绝不可让毒蛇乱跑。” 本就心宽了多年的老夫人板脸说完,便又露出了慈爱的笑,“若是你做得好,待回了家,我便听一听你遇到了怎样的好事情,将你要的那座金山送给你。” 说完,见寺中僧人已下阶迎来,老夫人握牢左右两个孙儿的手,在他们的搀扶下,笑着拾级而上。 有了老祖宗的承诺,卢梧枝便真的乖顺了下来,即使是他从不耐烦踏进的讲经堂,他也随着祖母走了进去,不发一声地跪坐在了蒲团上。 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还是逐渐变得如同一只晒久了暖阳的大猫,松松散散地盘着腿打起了哈欠。 随后,他展开手心,在被小娘子咬出的浅浅齿印上碰了碰,嘴角不自觉便又露出了笑。 接着,他悄悄地、小心地拍醒了藏在他袖中的那条蛇。那条蛇的蛇头便徐徐从他的袖口蜿蜒探出,在他的掌心吐着蛇信子。 而在他的身侧,陆云门仍跽坐得修己谨身,似乎自坐进蒲团后,少年那端雅挺直的腰背便纹丝未动过。 他同卢梧枝一左一右,分开坐在老夫人的身后,因此,只用余光,他便能清楚地看到卢梧枝那边的一切。 他一直在看,看着那处齿痕,看着卢梧枝笑,看着那条鲜红的蛇信。 他知道,它也曾碰触过阿柿的指尖,让她笑得弯了眼睛。 两人中间,插在香座中的那枝香柱,不断被微小的细风吹动,终于燃起了红色的火星。 原本直直袅袅升起的、静心舒神的檀香烟气,也就此缭乱缠络,飘着覆过他的眼睛,被吸进他的胸腔,绞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透不过气。 为什么? 渐渐地,一切都变得遥远,他开始听不清佛经,只有阿柿骑在卢梧枝肩上时金铃激烈晃动的声响,在他的耳边不休不止。 他不在意她骗了他。 他不在意她毁了他。 只要她是为了他而来,只要以后她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就算一切都是假的也没关系。 可她不是。 在满是蛇群的地下,他只用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不是。 她所图谋的事情,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她只是在利用他。 利用他进入卢府,利用他接近卢梧枝,利用他做她真正要做的事。 然后,等一切结束,她就会像之前一样,毫不在意地把他丢掉。 可就算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找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只是他? 风仿佛更烈了,催得香烛更快地、疯狂地、滚烫地焚烧成灰。 卢梧枝算什么? 卢梧枝能做的,他能为她做到千倍百倍! 既然要利用,为什么不把他利用到彻底! 他分明,什么都能为她做…… 那香烛上的灰烬越来越长、越来越重,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断下,再无可救地碎成粉尘—— 咚—— 堂内佛钟撞响。 堂前的僧人已经讲完了一章,稍歇片刻,会再换上一位新的讲经人继续。 耳边急促的金铃声被钟鸣震没,少年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忍着刀割般的痛,强行地、慢慢平复了心魂的颤乱。 良久,他起了身,拜向外祖母:“于伯今日初次随我进寺,对寺中尚不熟悉,孙儿想先行离去,带他四处看看,上香祈福。” 老夫人含笑应了,看着他行礼离开。 待人走远,佘妈妈看向老祖宗,轻声道:“随着小郎君来的,倒不止一位于管家。” “不痴不聋,不为家翁。” 老夫人笑着闭上眼睛,拨动着手中念珠。 “他心不静,气息乱,何苦硬坐在这里煎熬,倒不如出去散散心。” 她们说话间,少年已经走出了讲经堂。 不远处,于管家正抱着大肥猫,伸长着脖子在朝前方眺望。直到看到了刚才离开的阿柿的身影,他才松下了紧绷着的肩膀,发现了走近的世子。 而向这里走回来的小娘子,则正一副分外珍惜模样地捧着一小碗水,眼睛紧盯着荡来荡去的水面,似乎是生怕水摇晃着洒掉。 一见到小郎君,她登时就笑了,将碗高高地递过去:“给你喝。” “我看到许多人在井口排队领水,我就去也去排了。拿到以后,我立马喝了一口,真的又清又甜,就想给你和于伯都带一碗。但是那里光着头的人却说:一人排队一回,只能领一碗清泉。” 她把碗给了陆小郎君,随后便学着僧人合十、肃着脸压低嗓音说话。 那样子,看得于管家都忍不住失笑出声。 小娘子却只看着沉默的少年:“那队伍好长,我不想再排了,所以,我就只又喝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所有的水都带了回来,只给陆小郎君喝。” 这便是没有于管家的份儿了。 但于管家倒是没觉得如何。 他反倒十分欣慰,赞许地面露笑容。 看着阿柿的眼睛,陆云门抬起水碗。 清泉入口时,少年才意识到,他的喉咙早已干哑得生疼。流进喉间的水仿佛粗粝又尖利石子,他尝不出甘甜的味道,也几乎咽不下去。 但他还是喝完了。 一滴也没有剩下。 “是不是很好喝?” 小娘子隔着面纱对他露出笑,满脸期许地等着被夸奖。 少年看着她。 就在不久前,就在他的眼前,在徒手将一条黄鳝喂给花蛇吃完后,她也是这样面对着卢梧枝,扬着她明亮的眼睛,有些得意又期待地笑着问他:“是不是很厉害?” “很好喝。” 陆云门轻轻地对着她笑了。 “你若喜欢,临走前,我们便带几桶清泉回去。” “都行。” 小娘子无所可否回答后,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开始眼巴巴地望着他。 待少年问了她“怎么了?”,她才指了指人多的佛堂周围:“这一片我都已经看过了,没什么有意思的。陆小郎君可不可以带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少年说了“好”。 “你想去哪?” “那里。” 她向着佛寺后山半腰处的一座塔扬了扬头,然后睁圆着她浸了水似的黑葡萄眼睛,悄悄地告诉小郎君:“我刚才看到有人偷偷避着人、朝着那里求拜,但是谁也没有向那边走、往那里靠近。我实在太好奇,就抓住了一个过路人,问了他,可他吓得要命,连连摆手,说不知道。那个样子,分明就是知道却不肯说。” “哼。” 说着,她昂起半掩在面纱下的脸,对着小郎君露出了一股快要被他宠坏了的骄纵劲儿。 “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少年知道,那座隐于半山中的塔里,供奉着的,都是欢喜佛。 他也知道,她要他带她去那里,为的会是什么。 可此刻,他却仍然轻轻地、笑着,对她说了声“好”。
第105章 105 通往半腰塔门的山麓崎岖不平又有如螺旋。 起初,跟着少年身后的小娘子还走得很有精神,但爬了许久,见那座塔还是十分遥远、仿佛没有靠近半分,小娘子的脚跟就变得愈发沉重了起来,每一步都好似走得很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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