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清泠泠的嗓音,响彻在高阔的殿宇中,碰到壁柱后又回弹,久久不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秉稹眼底的那起子恼恨才终于消散了些,面上显露出些漫不经心的倦怠之色,他声音很轻,透着种长期身居高位的威严。 “……前头开席了么?” 庄兴上前躬身禀报, “回皇上的话,离开宴约莫还有半柱香的时间。” 李秉稹面上无波无澜,眼底幽寂的怒火,却并无消融的迹象,他悠悠转了圈指尖的扳指,疏离寒淡道。 “六十花甲,也是不易。 去让阁公放宽心,该吃席吃席,该听戏听戏,万事都延后再议。” 庄兴听出皇上话语中的宽饶之意,一直紧绷的面色,也终于略微松快了些,乖觉地朝前弯弯身子,轻道了句。 “奴才这就去传皇上御旨。 顺道去同章统领说一声,让他将那一百的巡访卫兵给撤了,让其继续回任上当差去。” 说罢,庄兴便后退着撤了出去。 眼见容国公府终于能够免受其害,徐温云心中一阵庆幸,长舒了口气,笔直单薄的身姿缓缓跌坐下来,还不忘嘴上奉承着。 “陛下英明神武,宽宏大量,虚怀若谷,德政如山……臣妇替荣国公上下数百口人,敬谢陛下大恩大德。” 李秉稹由鼻腔中轻呲出声,挑着眉峰,居高临下觑视着她。 轻挽云鬓,肌肤胜雪,乌羽般细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脖颈白皙欣长,单薄的身姿曲跪在地,透着满满堪折的破碎感。 男人眸光中透出些琢磨不透的暗光来,语气冷漠如铁。 “现在谢恩,不觉得为时尚早? 你的罪,朕还未来得及论……”
第七十七章 永安街。 容国公府。 最先感受到府中氛围变化的, 是在府中往返巡逻视察的家丁。 区区几盏茶的功夫,后头庭院中的楼阁之上,那些带着煞气, 翻腾跳跃的龙鳞影卫不见了踪影,严阵以待的御林影卫也撤走大半,只留了两个驻守在了庭院入口处。 一场巨大的灾难,在几乎所有宾客都蒙在鼓里的情况下,消弭于无形。 庄兴嘱咐完小黄门去给章休传完令,正沿着长廊往回走, 抬眼就撞上了踏出房门的徐温云。 他立即将身子弯低几分, 迎上前去,带了几分唏嘘道。 “夫人忠肝义胆, 您那婢女也是个有胆气的……须知万岁爷的决定,轻易无法逆转, 您主仆二人今日可生生将容国公府上下救出了水火,奴才实在是佩服。” 徐温云心中各种情绪真当真着, 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着前路的迷茫。她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还是扯着嘴角笑笑。 “公公谬赞了。 ……额,皇上担心孩子太久没人照料,许我先去前厅赴宴。” 庄兴闻言点了点头, 眼见她面色惨白,略有些魂不守舍, 晓得方才必然是被龙威唬住了。 不由又得在二人之间调解几句。 “乍然发生此事, 陛下震怒实属理所应当, 且洒家说句公道话,此事夫人做得实属不甚地道, 陛下叱骂几句,散散火气,夫人切莫放在心上。” 从寥寥几次打过的交道来看,这位太监总管对她多有提点,并非是个被宫规蚕食了心智的恶人。 徐温玉明白他说的道理。 “不敢对皇上有怨言。 都是臣妇应该受的。” 庄兴揣着手,又悠悠叹了口气, “离事发不过也就不到一个时辰,万岁爷估摸着还得且气一阵呢,不过夫人莫怕,无论如何,您这条性命是保住了。 ……且夫人的好日子呐,指不定还在后头呢。” 徐温云佯装听不出这话语中的深意,只囫囵着应了声,就踏出庭院,往前厅去了,娉婷的倩影消失在了月洞门的转角处。 以往庄兴还有些不太明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会让万岁爷惦念了整整四年,经过今日这一遭,却什么都清楚了。 天仙相貌,再加上这幅菩萨心肠,通人性,会看眼色,柔弱中又带着清韧……世间有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呢? 咳,可惜。 偏搅闹出这借种求子的破事儿来… * * * 容国公府。 郑广松一直侯在那间偏厅中,心如油烹般枯坐等着,直到个亲信来耳旁禀报,他得了准信后…… 紧抓着椅把泛白的指节,才忽得一下松开。 郑广松勉力支起身子,悠悠由椅上站起,脚却软得不像话,得亏亲信眼疾手快上前搀扶。 他只觉头疼欲裂,舌腔中也犯上了阵腥甜,亲信看出他脸色有些不对,不由轻声问道,“老爷,旬太医就在宴上,不如让他来给您号号脉?” 郑广松虚弱摇了摇头。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儿,他实在不想再节外生枝,只强打起精神,扯着嘴角显露出个笑脸来。 涩着眼睛,略略提高音量,崖壁老松般道了声,“走,过寿!” 午时四刻。 丝竹管弦,琴瑟萧笛声准时响起,戏曲班子在台上准时唱起了八仙贺寿,将气氛推送至了高潮。 婢女们个个笑得如花朵一般,裙摆翩跹穿梭在宴桌之间,将一道道美味珍馐呈送上来。 前厅中早就被人置了桌椅,上头铺陈了绣着万字福纹的绸缎桌布。桌面上摆放着镶了金边的瓷碗。 徐温云与阿燕一同回到了宴上,带着辰哥儿,与郑家的几个内妇坐在了一桌。 何宁心眼再大,此时也察觉出不对劲儿了,凑近徐温云身侧,先是照例抱怨了通…… “不是?这偌大的容国公府究竟谁才是嫡系啊?你们涛竹院的惯会躲懒,上到主子,下到阿燕这个婢子……一个个的都不见了,全将这累活儿都甩给了我们寻蘅院,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 何宁浑然不知方才容国公府逃过了场灭顶的浩劫。 徐温云望向她的眸光中甚至都带着羡慕了,她凄凄一笑,微耸耸肩,言语中带了些凄楚与无奈。 “……也无所谓什么嫡系庶出。 今日一过,指不定容国公府就由寻蘅院掌家了。” 没头没脑的忽冒了这么一句出来,倒让何宁愈发觉得莫名,她心头猛然挑空一下,难得正色,低声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 父亲方才开始就神色难看,由后院走了圈回来,看上去就像老了十几岁,还有就是郑明存呢,就算陪皇上逛个园子,可哪能逛这么久,现开宴都未回来?” 郑家人终究会知道真相。 可借种求子这事儿,提起来都是匪夷所思,格外难堪的程度,且现在此等场合也不方便。 徐温玉只抬起指尖,执箸夹了块红烧狮子头,放入何宁的碗中,略略昂了昂下巴颏,“吃菜吃菜。” 琼浆玉液的香醇酒香,以及琳琅满目佳肴的菜香,还有庭院中飘散来的桂花香……全部都交融在一起,令人陶醉。 郑广松坐在头桌正位上,看着眼前这花团锦簇,盛大喧嚣的场景,心中明白,今日或就是容国公府最后的余辉。 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一旦瘫塌,不知会是何等凄凉的场面。 此时。 郑家的族人们将老寿星哄抬到早就搭好的高架上,携家带口地来给郑广松跪地作揖,磕头拜寿。 郑广松浑浊的老眼中,隐约还闪烁着泪光,也是强打起精神,端出喜盈盈的笑脸来,给侄孙们发了不少赏钱。 何宁这头。 眼见徐温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当她如平日里般在说笑,又很快被这喜气洋洋的氛围感染,扭头就将心中的那点子迥异,抛却到脑后去了。 现在寻蘅院的三个主子。 郑明华一家三口,齐齐跪在红色蒲团上,给老父亲贺寿。毅哥儿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将背好的祝祷词忘得七七八八,只略略道了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郑广松望着眼前这幕,不由又想起了自己的嫡子郑明存,心中的酸涩不由更添了几分。 此时宴上的人也开始四处张望。 “明存上哪儿去了,怎得还不来?” “……三哥儿历来勤勉,指不定今日都还在忙公务哩。” “芸娘,现可就只剩你们涛竹院没给老寿星拜寿了,还不去命人去书房,唤他出来?” …… 就连辰哥儿都轻摇了摇徐温云的指尖,仰着小脸问道,“母亲,父亲方才还在院里,现下在哪儿呢?” 。。 还能在哪儿? 你那个便宜养父…… 被你的皇帝生父,关去了暗无天日的昭狱。 徐温云一脸为难。 众人都撺掇着她赶紧去拜寿,可院中主君实则落了大狱,这人凑不齐,上去岂不是闹了笑话? 正在她踟蹰着要不要只带孩子上前,且郑广松也预备着随意寻个借口,解了这场尴尬时…… 只听得前院入口处,传来一清亮高昂的男声,“明存在此!”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齐齐扭头朝发声出望去……只见那个原先不见踪迹的容国公府嫡子,昂首阔步踏入前厅。 他还是穿着那身月牙白的衣裳,骨相周正,面容俊秀,眉宇间带着疏朗之气,有种林中翠竹般的清雅。 温润如玉,莫过如此。 “父亲!” 辰哥儿立即小跑上前,郑明存屈膝蹲下,将孩子接抱在怀中,朝那肉乎乎的面颊亲了口。 郑明存抱着孩子,行至还在怔愣的徐温云身前,声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云娘,走,随我去与父亲贺寿。” 他的出现委实出乎了徐温玉的意料,不过她反应得很快,一如以往在人前时的柔顺模样,浅笑颔首,“好。” 两大一小缓缓行至高台前,跪至一排。 “儿子郑明存。” “儿媳徐温玉。” “孙儿辰哥儿。” ……齐齐发声, “恭贺父亲寿辰安康。” “恭贺祖父寿辰安康。” 郑广松在儿子出现在前厅门前的瞬间,就由椅上颤巍巍站起身来,直到此刻他们一家三口跪匍在身前,他才明白这不是在做梦。 儿子犯下滔天大罪,原本不该在此处,而论身份,以辰哥儿贵为皇嗣的身份,也犯不上再给他下跪贺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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