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死了他。” 柳治平闻言,没说什么,反而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堂外。 今日云收雨霁,阳光格外和煦,投入大理寺堂上,落在了他的身上,阳光有些刺目,仍然瘫在地上的柳治平伸手挡了挡,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记得他当年初入仕时,刚十九岁。 柳治平是他这一房的独子,但不幸的是他出生时,他的父亲便已早亡,因此他从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母亲为他取名“治平”【2】,字清明,是望他继承先父衣钵,辅弼【3】君王开创清平世界。 那时的他,年纪轻轻便入仕为官,何等意气风光。 母亲也极为欣慰,将他叫到跟前,她拊掌【6】而笑,又嘱咐道:“吾儿不愧为我河东柳氏子,当真有出息。” 他从小听的最多的便是这句话:“你是河东柳氏子,必然是前程无量。” 渐渐地,他也十分认同此话,也会为“河东柳氏子”这个身份而骄矜【7】,因此常常看不起同仕为官的寒门子弟,他性格执拗,凡是认定了什么,便不会更改。 也因为时常以“河东柳氏子”自居而得罪了上位者。 按他的门第、他的经历,本该升迁,然则他迟迟未得。他方慌了,其实他大可以用他柳氏势力谋求晋升,但他不屑。 他是河东柳氏子,自然满身骄傲,能靠自己的,绝不仰仗家族荫庇。 但他之才在同辈中属实不算出挑,加上性格刻薄,被别人一挑拨便生怒,得罪了不少人,他还是未得到晋升。 原本母亲对他满怀期望,可期望越大,她的落寞也便更多。 最后,她恼他不进取,孤傲得不肯开口求人,气恼之下,她生了一场大病。 柳治平跪在母亲榻前,母亲重病,却还在用尽气力拿木柱拐打他,柳治平默默受着,一声不吭。 他的生母见他如此,一时气急,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他终是后悔了,他打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向上位者卑躬屈膝,借助叔伯权势,一路扶摇直上,为此,他也做了不少坏事。 昔日意气风发,如今污秽不堪。 满腔桂华,化作淤泥。 他应该恨这样的自己,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觉得理之自然。 河东柳氏子,世家之后,做什么都会是对的。 河东柳氏,士庶不同,已然成了他这一生不可更改的执念,也是他最后能用以安慰自己的骄傲了。 想到如此,他猝然笑了,十分沧桑,他看着齐珩,准备将他坚持已久的,又不可与人言说的全部告诉齐珩。 “臣出生在河东柳家。” “朕知道。”齐珩蹙眉看他,河东柳家又如何?此罪柳氏也不敢护他。 柳治平又笑了,“臣的叔伯兄弟无一不是朝中重臣,家中对臣一直给予厚望,望臣能如他们一样发扬柳氏。” “这朕也知道。”河东柳氏在高宗一朝便屡出朝廷重臣,根基极深,只是现在有些落寞了。 “但臣不才。”柳治平说的这是实话。 “家中常教导臣,士庶不同,可臣到最后却靠中书令这个庶族出身的人才得来这个位置。” “臣真的很不甘心,为何王铎庶族出身便可以安坐中书令之位,而臣却不能呢?对张观棋,臣也是这么认为的,臣出身河东柳氏,何等尊贵,却要屈居于他们之下。” “臣真的很不甘心。” “那你也不该陷害无辜的人。”齐珩冷冷道。 柳治平仰天长叹一声,“溪壑可盈,志欲无满啊!【4】人的欲望还真是可怕啊,其实臣和观棋兄也算要好的,臣有些...后悔了。” “早知今日,当初臣便不到这长安来了,在河东郡做个小吏,哪怕官职低些,但胜在干干静静清清白白的,倒比现在还要更畅快些。” “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臣愿伏辜【5】,臣也愿去地下给观棋兄赎罪。”柳治平后又端正地跪在地上,向齐珩恭恭敬敬地俯首拜礼。 “带下去吧。”齐珩对外吩咐道。 两名金吾卫入来,要将柳治平带下去。 柳治平看着齐珩背影,突然说了一句话:“陛下,如果臣说那末卷不是臣写的,陛下会信么?” 齐珩顿时转过身,脸色一变,看着柳治平问:“你说什么?” 两名金吾卫面面相觑,未再有动作。 齐珩走近了些又问了一句:“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柳治平看着齐珩叹息道:“那书是臣让他们改的不错,也是臣让他们印的,但是在那之前,有人将两封已写完的手稿送到了臣秘书省的桌案上,臣不知道是谁,但见手稿与观棋的《贤女传》有相似之处,才心生此计。” “除了末卷,还有哪篇是你后加的?”齐珩昨日才见到谢晏找到的原本,但他也只关注了末卷,并未在意其他卷。 “首卷。”柳治平看着齐珩,咽了一口唾沫,未再敢说出首卷之人。 齐珩如被雷劈中一般,不再言语。 他记得,首卷正是《晋·江皇后传》。
第028章 春秋笔法 齐珩目光落在桌案上的纸张上, 书本原来的蝴蝶装已然被他扯得分散不堪,外面艳阳高照,映入紫宸殿的阳光格外刺眼,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 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殿内一片寂静, 一阵秋风吹来, 将原本半掩着的窗户吹开, 连带着桌案上的纸张被风吹落在地。 但齐珩并未屈身去拾, 他瘫坐在位子上,整个人显得格外孤寂。 “呵。”齐珩低笑一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与失望。 从前他并未注意,他一直留意末卷,也一直以为末卷是柳治平所书陷害给张应池, 直到柳治平说此卷非他所书, 他才注意到其他卷。 齐珩举起桌案上剩余的纸张,攥着纸张的指尖已然发白。 他真恨不得不识她的文风,末卷的风格还不是那么明显, 但首卷的《晋·江皇后传》确是很明显是她的风格,辞藻华丽又不失深刻, 用典的方法与旁人总是与众不同。 齐珩细看完了《贤女传》这本书,整本书除了首卷与末卷,其他篇写作方法皆大差不差, 可见出自一人之手。 张应池用的是春秋笔法,他从不会用带有明显褒贬意的字词去给任何人任何事盖棺定论, 他只是在描述, 用笔曲折却意含褒贬。 这与江式微的写法不同,江式微一言见褒贬且辞藻华丽。 齐珩此刻真的很想见到江式微, 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见高季入来,齐珩正要起身,却不料刚刚站起,脑中一片眩晕,意识就像被蚕丝包裹缠绕,他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剪不断,理还乱【1】。 他再也脱身不了了。 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模糊,唇边已然泛白,脚下不稳,他刚说出几个字便直直倒了下去。 “立政...” 高季见齐珩此状,大惊失色,急急扶住他的身体,大声对外喊道:“医官,快传医官...” 高季还不忘齐珩方才的两个字,立政...是立政殿,便忙推了旁边的小黄门,急道:“快去立政殿请皇后殿下。” 江式微一听齐珩风眩病发,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平心而论她真的不愿齐珩出事。 她着急地问前来报信的小黄门:“陛下的风眩一直都是这样么?” 小黄门也是一脸焦急答道:“是,平常不会发作,但陛下方才好像动了气。” “平时陛下的风眩一直是谁在负责?” “若是谢郎君在,定然是谢郎君负责,但谢郎君近些日子被陛下派了公务,一时回不来,便是陈奉御来负责。” 齐珩醒时便见江式微、高季和尚药奉御陈亦在此处,江式微正坐在他的床榻沿看着他。 “陛下终于醒了。”江式微握住了齐珩的手,欣喜道。 随后转头问陈亦:“陈奉御,陛下这风眩还需要注意一些什么吗?” 陈亦打揖回道:“陛下近些日子思虑过重,肝火太盛,导致气血上涌,陛下要忌荤腥油腻,少思虑,保重圣体。” “好。”江式微颔首道。 齐珩看着江式微,随后又看向高季与陈亦,开口说了一句:“你们退下罢,皇后留下。” “是。”高季与陈亦屈身告礼而出。 “你可不可以扶我起来?”齐珩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被江式微握住的手,他低声问道。 齐珩的唇色仍然有些浅。 江式微将他身后的枕头叠高些,扶他起来靠在枕头上,随后又将他身上的床褥掖了掖,坐在床沿,看着齐珩。 两人四目相对。 这是江式微自听戏那日后第一次见齐珩,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虚弱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仿佛就像瓷娃娃,一碰就碎。 齐珩面无血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两人之间依旧在僵持,终究是江式微败下阵来,她低首不再看齐珩,只道:“陛下若是无要事的话,妾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江式微正准备起身,袖子便被齐珩抓住,齐珩有些无力道:“先别走,陪我说会儿话。” 见他如此开口,江式微安安分分地坐回了原位,她柔声道:“陛下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了?竟至如此,便是再棘手,也该保重身体才对。” 齐珩眼中无波澜,看着她道:“还是《贤女传》。” 江式微听到此书明显紧张起来,她低首眨了眨眼,眼睫轻动,这幅样子也落入了齐珩眼中。 齐珩一瞬间便明白了,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苦笑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带着试探道:“柳治平说,末卷不是他写的,那卷也不是张应池写的。” “所以,我又去翻翻看,现在看此卷,倒发现作卷之人也是难得之才,我倒真想见见她,一时情急便如此摸样了。” 说到这里,齐珩看向江式微的眼中带了一丝希冀。 他在给她机会,希望她能亲口告诉他真相。 只要她愿意告诉他真相,即便真是她做的,这后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担了。 但江式微只是朝着齐珩得体一笑,道:“这等大逆之言,哪里有什么才呢?陛下净开玩笑。” “是啊,我在开玩笑。”齐珩垂眸,淡淡道。 齐珩眼底划过一抹失望。 又是一时沉默。 “锦书,那天晚上我让你喝下的,不是毒药。”齐珩抵拳咳了一声,又看向江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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