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想过一直被众人敬仰的皇后会纡尊降贵地为她上药,那时江式微先是叹了一口气,与她说:“我虽然心疼那个被你砸碎的笔洗,但也不忍心见你如此。” “物虽贵,却也没有人重要。”江式微低声喃喃着,这句话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妾是不是闯了大祸。”那时的她鼻头微红,眼中含泪哽咽着。 江式微闻言看了她一眼,嗔怪笑着:“是,所以你第一个月的月俸要给我。” “啊?”她仍在流泪,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不愿意啊?”那时的江式微反问道。 那时的她其实也知道,她的月俸远远不及那青瓷笔洗,那只不过是皇后殿下用来安慰她那颗愧疚的心罢了。 不过从此以后,她与皇后殿下反而愈加亲近了。 她虽识字,但她写的字确实不大好看,十分潦草。她知道皇后殿下的字写得好看,所以便去冒昧讨教。 皇后殿下没有嫌她烦,反而笑道:“好啊,咱们可以一起练字打发时间。” 七月暑气稍退,然窗外仍是蝉鸣不绝,她站在皇后殿下的身后,皇后殿下手中持笔,转身告诉她:“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1】书道与人心亦有关联,守住正心,这字自然就端正了。” 皇后殿下是在告诉她,先要守正心,才能写好字。 她起初也确是这样做的,字迹从潦草慢慢转向方正,她心中欣喜,皇后殿下亦然。 殿下从旁拿了一碟糕点便与她来分,她们本就年龄相仿,同样喜甜,哪怕仅相识几月,便已觉似相识数载。 在充满蝉鸣与日光的午后,两人相视而笑,将碟中糕点一扫而光。 回想至此,面对齐珩的鞫问,她已无法作答。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不似方才颤抖,平静答道:“都是妾自作主张,这一切,与皇后殿下无关。” “你知道欺骗朕是什么后果么?”齐珩冷声道。 “妾知道。”静盈闭上了眼,似是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你可有家人被挟持?” 齐珩录囚多次自然知道,有些人犯是因家人被挟持才替人顶罪,他猜测静盈的家人或许也被人挟持了。 “不,没有,妾幼失怙恃,妾已经没有家人了,一切都是妾一人所为,求陛下别再问了……”她哽咽着。 她的身家在入宫前便已处理干净,年幼的妹妹还押在故主手中,她不敢让齐珩去查,若让故主知晓,她唯一的希望便全断送了。 她咬牙认下一切罪过。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没有别人,全是妾的自作主张。” “好。”齐珩轻笑了一声,似是赞许静盈这分气节,他扬了扬手,示意金吾卫带她下去。 静盈被金吾卫带起,突然朝着齐珩大声道:“妾一直有一句话想告诉皇后殿下的。” 齐珩一摆手,示意停下。 “你说。” “妾想告诉皇后殿下的是,殿下当日说,心正则笔正,如今妾的笔再也……拿不正了,妾愧对了……她的教诲,辜负了……她的期望,妾真的很抱歉。” 皇后殿下当时教她以正心握笔,如今她却反过来以此构陷皇后,又是何其可笑? 静盈双目流泪,说完了剩下的话,随后挣脱开金吾卫的手,朝着齐珩深深一叩首。 齐珩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须臾,他又扬手示意带走。 齐珩停留于原地,不禁反思,昔日老师教导他言:不设钩距,无以顺人,不切刑罚,无以息暴。【2】 他当日对此表示质疑,认为以德感化之手段于人犯而言岂不更温和? 人犯亦是人,亦又受感之心,以理言之,以理劝之,岂不更事半功倍? 直至当时身为郡王的他官任刑部尚书,掌狱讼之事时,方知有些事,有些话,非刑不可宣之于口。 单以德论无以毁奸轨、制暴乱,此刑罚之所存也。 耳边传来女子受刑的哀嚎声,齐珩缓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他已给了静盈机会,然她宁肯全部认下,也不肯吐露实情。 所谓刑罚不可捐于国【3】,一个君王的绝对权威需要建立于刑律之上,因此不免需要无辜小民的血来作祭奠。 历代皆如此,他亦无可奈何。
第033章 言归于好 齐珩在宫门落锁前乘车舆回至紫宸殿, 风雨兼程,便是高翁再如何谨慎地为他撑伞,衣袍上终究还是落了几滴雨渍。 他现在风眩还未完全压制, 身上带着水汽可是不好, 唯恐此时再着了寒, 便入了紫宸殿后的池子热汤沐浴。紫宸殿后的池子相当广阔, 池底以白玉相铺, 并在中央挖了一块莲花状的凹陷。 齐珩泡了一会, 穿了件中衣便出了来,发丝还隐约停留着水汽,又觉有些冷,复而披了一件素色外袍,便坐在书案前看着中书新递来的劄子, 内容依旧是那本《贤女传》。 中书商议请求将此事全权递交大理寺审理, 并将所有锁住的印本转递大理寺进一步查验。 按国朝三司会审制度,必先由大理寺初审,而后案卷移交刑部审核, 御史台于其中负责督查。 是以中书之议并没有什么错,但齐珩出于私心是不愿的。 齐珩将所有印本一直扣于手中, 便是不想让大理寺查出来此事与立政殿有关。 然而张应池自裁、柳治平吞金、静盈受刑不言,便是他再想保江式微也不能了。 齐珩沉思良久,并未朱批, 只是默默看着一旁鎏金莲花香炉溢出的缕缕香烟,出着神。 紫宸殿殿门外, 谢晏与守门的两名小内臣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两名内臣便远远地走开了。 一直躲在暗处的江式微走来,朝谢晏一颔首道:“多谢。” 谢晏笑笑道:“没什么, 殿下进去和他好好聊聊,别看他嘴硬,但他心里还是在乎着你的。” “殿下进去吧。” 江式微点了点头。 谢晏看着江式微走入那威严庄大的宫殿的背影,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但好巧不巧正遇高季端了药碗走来。 高季方才见门口没有内臣守着,心里暗责哪个内臣这般偷懒耍滑,但见一穿着白色披风的身影进了内殿。 高季瞧着那身影,貌似是女子,心中想着莫不是哪个内人见帝后失和生了异心,借此机遇魅惑君王? 于是走近了些,然愈发觉得是皇后殿下,他踟蹰不前。 陛下交代过他,皇后殿下来也不见,高季本该快些步子追上拦下她的,但他还是放慢了步子。 见谢晏于门口徘徊,他走到谢晏的身侧,冷不丁地朝着江式微的背影问了一句:“那是谁啊?” 谢晏被他这一声音惊了一跳,抚上心口,缓了口气道:“原来是高翁。” “嗳呦高翁,你瞧我这记性,我想我这一回来咱们还未来得及好好叙旧,走走走,咱们喝点酒去!” 谢晏嬉皮笑脸地扯着高季的袖子便走,丝毫不容他反应。 高季一看他这幅样子,心里便知是什么个情况。 原来是故意放皇后殿下进去的啊。 高季看着谢晏,笑骂了一句:“竖子狡黠!”而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跟着谢晏走了。 齐珩本见莲花香炉中的香料燃尽,便背过身从后面书格中寻新的香料,却不料书格中的香料也已被他用完,齐珩低叹了一声,见另一格子中放着画轴,便打开来看了一会。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以为是高季,未曾转身,依旧看着手上的画轴,冲着背后之人道: “高翁,书格里的雪中春信【1】没了,熏衣服用的是不是也没了?等初春时再制新的罢,这些天我也睡不好,先用檀香罢。” 他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所以不仅会在书房、寝阁中燃这香,连熏衣服也会用这种香。 外面下着雨,比那时小了一些,天仍是灰蒙蒙的。 殿中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然背后之人并未应答,齐珩才觉不对,便回首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看,他的心神便又乱了。 是江式微。 她一袭素衣,外面套着白色披风,未挽发髻,一半青丝披在身后,貌似淋了雨,头发上还带着水珠,干净的面庞未施粉黛,整个人就像被风雨摧残过的山茶。 齐珩心头生出别样的情绪,冷声道:“你怎么在这?” “谁让你进来的?” 江式微从他的声音便知他还生着气,便匆忙解释道:“不怪别人,是我引走了他们。” “我···我想和你聊一聊。”江式微的声音很软。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想到她做的事,齐珩心头燃起一团火,转身便要走。 “别走,明之,我们好好谈一谈,不成么?” 江式微突然从身后拦腰抱住了他。 身后传来温热的气息,齐珩不由得脚步一顿,心中的那段朱弦彻底断了,身体一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放软了些。 “你想和我说什么?”齐珩握住了环住他腰上的那双手,转过身来拉开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我,我是来和你坦白的。” “对不起,我···我欺瞒了你。” “那本书的末卷……是我写的,当初我和你说,我会想你证明我有这个能力,之后,我听说张应池作了贤女传,我便想借他的东风帮我造势。” “所以写了首卷与末卷,我想张应池与王铎交好,所以我想通过他拉王铎下水,我只是想让张应池别再做这个吏部尚书以削弱王铎在朝中的势力,我真的没想害死他。” 江式微早已瘫坐在地,不顾及丝毫体面,颤声说道。她眼角泛红,整个人如同剥了壳的荔枝。 “然后呢?”齐珩俯下身靠近她问道,右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逼她直视他的双眼,动作并未太怜惜。 事关重大,他怕自己会心软。 “静盈是不是已经向你招认,是我让她将那两份手稿送到柳治平手上的?”江式微反而问了另一件事。 齐珩并未回答她,只道:“你继续说便是。” 江式微左眼悄然落下一滴泪,她直视齐珩,轻声道:“不是我,那天我拿了《墨萱图》来试你,我知你对她的在意,所以我害怕了,我知道那是你的底线,我不敢去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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