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脚踏进泥里,雨水混着泥点溅在衣摆上,他浑然不觉。 他坐进茶摊子上,高喊了一声:“老板,来碗热茶。” 一说完,他便立刻垂下头,用那宽大的笠帽挡住所有的视线。 这样的地方鱼龙混杂,都是跑江湖的,像他这样没有身份的人也多了去了。 庄时坐在茶摊的角落,从那人翻身下马起,他就一直在观察那人。 刺杀他的人太多了,他一路躲到了姚庄,本以为此生便只能如此了,却让他又看到了一丝希望,那人竟然还活着! 可他……他埋下头,他不能再被发现行踪了,庄坚把他的羽翼全剪了还不算,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崔鸿雪只是坐下喝了口茶,凛目往外看了看,便觉不好。 雨天本就让人不安,雨水四面八方的砸在茶摊以外的地方,遮掩住了所有声音,他把住自己头上的笠帽,随时准备离开。 待第一声拔剑声“嗡嗡”响起时,他已趁着混乱翻身上了马,打马准备前行,忽听身后有人极为高昂地喊了他一声:“崔先生!”这声音短促而有力,随后,里面便响起了刀剑交错声。 崔鸿雪身体只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后头也不回的打马往前跑去,那是三皇子的声音,他认得。 崔家满门轻覆,怨不得三皇子,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既然参与了夺嫡之争,就必然有输有赢,毕竟最终上位的,只能有一人。 没有三皇子,还有五皇子六皇子,圣上共有十几位皇子。 如今跟崔家有关的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崔家的结局也已盖棺定论,他不必要再跟三皇子扯上什么联系。 他独自进了姚庄,选了一家客栈住下,此地还不够远,他选定的地方,距此地还有三千里。 在客栈里简单收拾后,他到酒坊里坐下,看姚庄的人来人往、聚散离别,忽感前所未有的岁月之漫长,更不知自己这孤苦伶仃的漫漫人生路,还有多久才能走完。 自崔家满门被灭,他始终浮在这世间,像个飘飘荡荡的魂魄,此时竟不知自己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分别。 酒坊的伙计过来问他:“客官,要喝点什么酒。” “你们这儿什么酒酿得好?” 那伙计一脸骄傲,拍着胸脯说道:“我们这儿最畅销的酒便是梨花春了,保准客官你喝了带劲儿。” 崔鸿雪神情一滞,手僵了僵,又展开放在自己的青色衣袍上,轻轻覆在腿上:“那便来一坛梨花春。” 那伙计得了令,还未走远,又听他说道:“再来只烧鸡。” 四年前从京城出来的他,也如现在这般,生不如死。 每日看似活得洒脱自在,全靠这一坛美酒和美食吊着。 他每日琢磨吃食,想着把生活雕琢好,便想不起那些事了,他活在这世上,也有些意义。 “客官,你的梨花春和烧鸡上来喽!” 一碗酒下肚,他将酒碗磕在桌上,把烧鸡拆来吃。 对面忽的洒下一道阴影,他抬眸。 “崔鸿雪啊崔鸿雪,我说你可真是够狠心的。”连头也不回一个,转身就走。 那人拿过了他的酒,给自己也斟了一碗。 庄时的手臂上又多添了一道刀伤。 崔鸿雪皱眉,夺过他手里的酒道:“你认错人了。” 庄时低沉笑了两声:“别人或许能信你这话,我却不能,”他定定地看着他:“你选了这么个地方喝酒,不就是在等我吗?四年不见了啊,崔鸿雪。”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 崔鸿雪垂眸,端起一碗酒饮尽,看向窗外,一轮明月已然悬起。 放下酒碗,他没看庄时:“如今我已不问世事,你无需再来找我。” 庄时沉默了很久,抬起头说道:“庄坚不止要杀了我,他要在周边各国挑起战争,完成他那所谓的大一统事业!可你我明知,他嘴里虽喊着口号,可从没把百姓当人看。” 崔鸿雪仍是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看着今夜月色发呆。 “世事已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百姓。” 庄时嗤笑出声:“呵呵,百姓?你有身份吗?你说你不问世事,那我问你,前段时间萍县的战役,都说是一位姓崔的纵横家前来调停的,那人是你吧。” 既然崔鸿雪还活着,那位崔先生就不可能是别人。 庄时见崔鸿雪仍沉默着,又添了一把火道:“你说你是个平凡的百姓,好,那我问你,他们都有家你有家吗?你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四处 漂泊!你崔鸿雪就甘心吗?” 崔鸿雪目光终于从月亮上挪到了他身上,想吵架是吧,他混了几年市井,现在吵架是一把好手。 “有什么好不甘心的,能保一条命就不错了,我劝你也知足吧,好歹还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能喝酒,能吃鸡。朝堂之争永远是你死我活的,就算咱们现在又闯回去打赢了,那又如何?就算你登上了皇位,也随时可能有造反的军队打进来把你全家都杀了好改朝换代。” 庄时向来是个斯文人,若不是被逼急了,也说不出这番重话来。 他放下鸡腿,指着崔鸿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无奈轻笑道:“你还是这个样子,能用一句话杀死一个人。” 崔鸿雪看了他一眼,这是个冷笑话。 庄时见他又赏月去了,冷笑道:“那月又有什么好赏的,今时之明月,已远不如当年了。” 当年他们都还意气风发,他是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皇子,胸中自有一番壮志豪情,而崔鸿雪也是京城里最风华绝代的公子,一向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 听到他这话,崔鸿雪眼睛挪开,竟也不愿再看了。 他不自然地回过身,又捧起酒碗饮下。 庄时见状,紧接着劝道:“就算你真的放下京城那些事了,再说你如今,便要一直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吗?” 崔鸿雪愣了愣,夺过他手里的鸡腿:“至少我还养活着我自己,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求?” 庄时看着空荡荡的手,脸色复杂,他忽然也抬起头朝窗外看了看月亮,再看那从容洒脱的崔鸿雪,不得不说,他这三年的变化太大了。 那双不可一世的眼已变得没有任何神采,他收敛着眉目,佝偻着背,扮演他如今的角色。
第033章 何求 庄时愣愣地看了他半晌, 未曾言语,忽听崔鸿雪来了兴致,轻松笑着说道:“你知道我这四年来怎么过的吗?” 他举起了一只手, 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的手掌说道: “第一年, 我先是学会了逃难,待安定下来后我学会了砍柴、烧火、做饭、洗衣、造房子, 哦对了,我还养活了第一窝小鸡崽。” “第二年, 我划了一片地出来种菜,跟村里那些老妇学着种,最终我吃上了自己种出来的第一颗白菜,你知道吗?原来咱们平时吃的那些菜, 浇的肥料是粪便。” “第三年,我不光满足于做饭,我开始钻研食谱,直到把菜做得越来越好吃,我还知道怎么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了,不用任何计谋,只靠劳动。你猜怎么着, 夏天我从莲池里挖莲蓬出来卖, 秋天我从树上摘桂花下来卖,春天我就在地里种油菜花, 棉衣贵重, 冬天我就每天缩在屋子里取暖, 哪儿也不去。” “你还别说,这样的日子过起来, 十分惬意洒脱。” 说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养活着我自己,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求?” 至于第四年,他被富家纨绔少女强抢民男了,做了她的男仆。 总归都是平凡人要经历的。 庄时见他语气轻松的说完这一切,脸上还挂着浅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他用这双手去挑粪浇菜的画面。 崔鸿雪又摆了摆手道:“那老妇是这样教我的没错,不过我可不是用的那肥料啊,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庄时低头沉沉笑着,很久都没抬起头来,不知在心里想了些什么,半晌后举起酒碗来跟他碰了一下:“那改日我可要亲手尝尝你做的菜啊。” 他说得轻松,那些日子里的艰辛困苦却是一字不提。 庄时也是一路逃难过来的,他如何不知。 差别便是,庄时依旧昂着头,他胸腔里的气势没散。 他想象不出崔鸿雪从那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一路腰被压得越来越弯。 像他们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上位者,就算虎落平阳了,那也是虎。 除了崔鸿雪。 他真的变成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庄时叹了声气,也罢,他们二人已不同路。 “你既已下定决心,那我们二人便就此别过吧,庄坚的人往西边河首府的方向去了,我得继续往东边走,”寻找机会,东山再起,又道:“若是你哪天改主意了,你知道该怎么找我。” 庄时起身,正待要离去的时候,只见一只手拦住了他,他双眸一亮:“你改主意了?要跟着我走?” 崔鸿雪摇了摇头,沉声问道:“我问你,大皇子派人去河首府做什么?” 庄时便又撕了他一块鸡架吃:“河首府首富陶氏你知道吗?庄坚如今到处征战,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那陶家之前往他军队里送了物资,被他注意上了,准备派人前去搜刮一番。” 崔鸿雪眸光闪了闪,看着庄时道:“如此说来,以你的立场,如今正该去阻止他往陶家伸手的行为。” 庄时挥开了他的手,不耐道:“我如今可管不了那个,我现在保命要紧,等我重新上位以后,再主张和平也不晚。” 崔鸿雪无语,怎么都是些人前人后两面派的,早知如此,他们崔家当年还不如直接支持大皇子去,起码人家坏得光明磊落。 庄时走了,崔鸿雪又变成了世间最形单影只的一人。 不过此时他可没心情伤春悲秋。 初夏的午后时光,陶采薇都是倒在摇椅上晃晃悠悠度过的,这是她难得的空闲时间,可以用来想想崔波。 那人已走了半月了呢,想必是不会回来的了,他说过他家的祖坟在鹤山县,她还特地派人往鹤山县打听了一通,都不见此人。 他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上,又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甩了甩头,陶家的事情还很多,她的目标很坚定,要做的事情不少,没有时间让她停滞在那些关于崔波的思绪里。 安青捧了茶来,这云雾茶的口感,她喝着始终差了点。 “小姐,奴婢已经尽量还原崔波泡茶的步骤了,为何还是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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