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沉寂,偶尔有其他江船交错而过,都能听见船舱里调笑的声音。韩东正在与容琰说话,说的话都被江风吹进了屠鸾耳朵里。他说江南的鲈鱼很出名,问容琰明天路过城里时能不能去尝尝鲜。 屠鸾忍俊不禁,提着裙子走过去,娇声笑道,“松江鲈鱼名震天下,这桐洲的鲈鱼我也有幸尝过一回,并不逊于松江。秋冬时节,鲈鱼又大又肥,非常鲜美。” “终于睡醒了?”容琰闻后回头,见她只穿了一件短袄,便解了灰鼠斗篷罩在她身上,“江上风大,怎么还穿得这样少?” 屠鸾仰着脸笑,“我也想吃鲈鱼。” 韩东把自己的斗篷解给容琰披上,一听屠鸾也想吃鲈鱼,嘴咧起老高。“屠小姐先与世子聊天,属下去看看晚饭弄好了没。” “等明天天一亮,就让船靠岸!”容琰对韩东吩咐道。 “好嘞!”韩东吊起嗓子,高声回应,脚步都变得轻快了。 风里吹来淡淡的花香,容琰闻见,问屠鸾,“风里是什么香气?” “花香”,屠鸾指了指岸上那一排低矮的民居,“是瑞香花,应该是那里的渔民种的,这花香气浓郁,凑近了闻会被熏得头疼,这样远远被风送来,香气淡了不少,也好闻多了。” 容琰第一次听到这个花名,极为陌生,“怎么写?” 屠鸾解释道,“祥瑞的瑞,暗香疏影的香,这种花很贱,通常都是平民家才会种,你没见过也正常。” “嗯!”容琰轻轻点头,“那明天你带我去见见。” 屠鸾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扑哧笑道,“你最好不要见,我怕你花粉过敏。” 在康县别苑,不知谁家种了夜来香,一整条巷子都是夜来香刺鼻的香气,容琰从那儿经过时,打了好几个喷嚏,后来宁可绕远路回别苑,也不肯再经过那条巷道。 容琰似乎也想起来被夜来香熏得头晕的囧事,悻悻然道,“算了!” 两人默默站了会儿,都没说话,屠鸾突然想到醉酒那晚容琰说的话,她犹豫了下,仍启唇问道,“遇到屠郎中那晚,你说我一次又一次试探你……” 顿了顿,屠鸾抬起来,与容琰转过来的目光对上,“怎么看出来的?” 屠鸾斗篷上的结打得松垮垮的,容琰干脆把系带解开,帮她重新系了个活结。 “你从京州一路流落康县,再难再苦都没做傻事,一遇到我,日子比从前只会更好不会更差,怎么就突然不想活了?” 容琰一脸淡然自若,屠鸾却窘得面皮通红,赶紧把脸别开。 容琰看着她这幅样子,不禁笑道,“我倒是好奇,如果我就是不搭理你,你会怎么办?” 屠鸾凝望着江中的月影,她和容琰的身影也叠了上去,脸颊上的酡红未曾变浅,连眼皮上也沾染了薄薄一层粉。在这个沉静的月夜里,她的心绪也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悠悠吐出一口气,“这个时候,我或许应该说,你都不想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就死吧!可事实是,如果苦肉计不奏效,我就管你借一笔钱,徐锡远那厮还在京州,那京州不能去,我就在宛南用这笔钱做生意养活自己。如果不是进入陈府,我可能会去宛记,那是宛南出名的胭脂铺,他们会请画师为他们绘制胭脂盒上的图案,凭我的画工,在那里讨一口饭吃不在话下。”她一口气把心里的想法抖落出来,说完又有些后悔,不禁忐忑不安起来。 容琰握住她的手,轻轻笑道,“这才像你!” 屠鸾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男女相恋时的欢喜雀跃,在长久的一生里,其实很短暂。我从来不怕情深不寿,我只怕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我却没有走开的自由。” 她扬起脸,看容琰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诚挚、坦荡。 容琰回望她的脸。 屠鸾与屠郎中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父女俩谨小慎微时的微表情一模一样,但屠鸾的谨慎里又夹着讽刺,藏有一股反叛的倔强。人后天的性格秉性是身处的环境塑造的,她没有长成和屠郎中一样懦弱的人,势必是因为在成长的过程里也受到了其他变数的影响。 “你的名字不是屠郎中起的吧?”容琰目光落在她插在发髻里的鸾凤金钗上,许是醒来时人还比较迷糊,金钗被她插歪了。 他没有正面回应自己的诉求,这让屠鸾感到失望,她摇摇头,“是我娘取的,她想让我成为一只鸾凤,屠郎中却只想让我做一只金丝雀。” 容琰抬手抽出鸾凤钗,顺手插在发髻正中央后,他放下手,认真凝视她的脸,“金丝雀困于鸟笼,鸾凤却该飞于九天,我不会拘着你。” 屠鸾脸上露出笑容,反手扶了扶发钗,“我好怕你把那句话当了耳旁风。” 江面忽然起了白蒙蒙的雾气,乍然间变得朦胧起来。 屠鸾想到已逝的母亲,眼神浮现一丝落寞。一抬头,却见容琰看着雾气氤氲的江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屠鸾忽然促狭得笑笑,一把扯过他的手,一根根拉开他匀称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问,“他们都说你和北胜王妃很像,王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琰回过神,发现她一直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玩着他的手指,极为孩子气。他任由手被她抓着,一会儿捞起食指向掌心弯曲,一会儿拉直,和中指拧在一起。屠鸾玩儿了一会儿手指,见他不答话,便仰起脸来,湿漉漉的眼睛将他盯着。 容琰手掌一扣,把她的小手包在掌心里。 “她走的时候我还小,对她的印象不算深。关于她的一切都是听太后和府里见过她的老人说的。我娘大概是个很活泼很简单的人,太后曾说过,她很讨厌猜人心思,什么都是直来直往,见我长成这样,她会很失望吧!” 这一段江上只有他们这一轮客船,四面静悄悄的,容琰低沉的声音显得十分落寞。 屠鸾的心仿佛被一只小手轻轻揪了一下,她用空闲的另一只手覆盖住容琰的手背,“她会很心疼你。如果她还在,或许你就不必独自面对这些,不必早早懂事,不必学你不想学的东西。” 容琰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郭公公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 “郭公公?”屠鸾反问道。 “是刚进宫时就被拨来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一位公公”,容琰点了点头,“八岁时跟着众位皇子读书习字,文大学士是个严肃古板的人,又是个犟脾气,当初跟先帝约法三章,说人不打不成器,要他来教皇子,皇子不听话他请出戒尺时就不能治他罪,否则趁早让他告老还乡。他教过两任皇帝,先帝万分尊敬他,岂会不从?那老先生果真说到做到,从不奉承皇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子鱼淘气,他说打就打,我因为和子鱼交好,经常受他连累抄书,《礼记》我不是背会的,是抄书抄熟的。那是老先生罚得最重的一次,天都要亮了,我还差得很多。我不睡,郭公公也不睡,一晚上就侍立在旁边守着灯,灯芯黯了,他就及时挑亮。我抄了一宿书,手酸得发抖,扔了笔,扑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郭公公以为我是因为完不成文先生布置的任务哭,我已经两年没见过我爹了,我哭着跟他说我写不完,文先生跟我爹告状,我爹他更不肯来看我了。我哭得一抽一抽的,郭公公就把我揽怀里,手按在我后背上,一下一下帮我顺气,他告诉我说我爹如果看到我抄书抄了一整宿,肯定心疼坏了,说不定还会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在我身边,这样还能帮着我抄。” 屠鸾听后笑道,“想不到你小时候还是个小哭包。” 容琰淡笑道,“管家说我小时候性子像女孩子,我爹看不惯说两句,就要被我母亲追着打,刚进宫时想家,老是哭。” 屠鸾还想听,容琰却不肯说了,屠鸾轻轻推他一把,“你多说一些!” “该吃晚饭了!”容琰仍不肯说。 屠鸾退了一步,“不说你的糗事,说郭公公。” 容琰一脸无可奈何,“我刚进宫的时候郭公公也不过十六岁,因为嘴巴甜人伶俐,才被拨来照顾我,很多人嫉恨他,背后说他没本事,就靠一张嘴哄得陈总管晕头转向。我那会儿很喜欢他,听到别人说他,就很生气,他拦着我不让我去教训那两个背后嚼人舌根的太监,反宽慰我说碰到小人千万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表现得越淡定,他们就会越生气,只要生气的不是自己,就是挣到。他没有读过很多书,看待事情却十分豁达。” 话一开了闸,容琰就自然说得更多。 “他很喜欢给我讲故事,有一回,他讲他家乡闹水鬼,我听得入迷,缠着他再讲,他却不肯了。宫里禁鬼神论,若被人发现了,是要被乱棍打死的。我却不干,说他不接着讲我就不睡觉,他拿我没办法,只能跟我拉钩,让我保证听完就过,万不可告诉别人。我连连点头答应,他就把从乡亲嘴里道听途说来的灵异志怪故事全讲给我听。我喜欢听,胆子又小,晚上睡不着,他就搂着我,像我娘哄我一样,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 容琰眼神凄迷,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往事里。顿了下,他幽幽补了一句,“他是我在宫里遇到的最好的人。” 初进宫的两年,因着郭公公的陪伴,容琰其实过得并不艰难。郭公公也很疼他,想方设法偷偷从宫外淘来一些小玩意儿给他玩儿,民间流行的连环画连子鱼都没看过,他却看了十来本。 那么小的年纪,就被送进了波谲云诡的宫里,幸好遇到了郭公公这么好的人,屠鸾也替容琰感到欣慰。 “那后来呢?他去了哪里?” “后来”,容琰一双黑眸似乎也沾染了江面的雾气,变得氤氲起来,“那年我十二岁,从太学回来,一群太监脸上蒙着白布闯进他的房间,把他的被褥衣物都抱了出来,没一会儿就搬空了。我想过去问发生什么事了,被一个脸生的公公拦了下来,他不准我靠过去,对我说郭公公染了天花,以后不能再伺候我。我问他人在哪里,我要去看他,那公公死死扯着我的胳膊,我第一次觉得人的力气竟然可以这么大。太后新拨了两个太监过来伺候,没人敢告诉我他被送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个月,两个小太监凑在墙根下聊天,恰好聊到他,我站在一边偷听,才知道,他的尸体被一张草席裹了,连着他的被褥衣物一起烧成了灰。” 屠鸾心中酸楚,握紧他的手,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静默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句,“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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