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鸾想到自己漂泊一圈,还是安然无恙回到了京州,轻笑道,“说准也准,说不准也不准。” 相士淡然捋了捋胡须,“若是不准,姑娘可得好好感谢当日和你一起的那位公子,他买走了那支签,破了姑娘的命数。” 屠鸾心中触动,回想花灯节上容琰的穿着,追问道,“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可是着白衣,身材高挑,长得十分清隽?” “喏!那不是就是”,相士指了指屠鸾身后。 屠鸾回头,容琰气喘吁吁跑过来,寒冬里,竟跑出一头的细汗,脸上挂着罕见的急色。“抱歉,我来晚了。” 满腔的怒火如潮水般褪去,屠鸾迎上前去,掏出丝绢为他擦汗,“晚了就晚了,我又不是不等你,你急什么?”全然忘记自己刚刚为此发了很大的火,害可怜的木樨树平白挨了一脚踢。 “姑娘,还要再抽一支签吗?”相士今日没开几单生意,便想招揽屠鸾算一卦。 屠鸾挽着容琰的手,回头笑道,“这次不用了,多谢您。” 自从去年京州闹流寇,朝廷便下旨恢复宵禁,但在年前也颁下诏书,除夕到上元节期间,暂时取消宵禁,即便是夜游合乎法令,但京州百姓对那场灾难尚心有余悸,未到亥时,街上的行人比起天擦黑时已经少了一大半。 屠鸾拉容琰到水津桥下放花灯,耿耿星河倒映在漂浮着无数花灯的河水中,容琰和屠鸾的身影也倒映其中,容琰那盏花灯上在今年多增了一个愿望,是屠鸾逼他写下的,写完之后,纸上已经没剩多少空白,容琰执意在角落中添了短短一排字——“四境长安!” 屠鸾擅长的簪花小楷不占地方,空白更多,她跟着提笔补了一句“四境长安,北胜王长命百岁。” 两张花灯随着流水漂浮而下,汇入灯群里,渐渐的,也就分辨不清了。 容琰送屠鸾回屠府,没有乘坐马车,一路步行。到了朱雀街,屠鸾等街上除他们之外的最后两个人走到街口,拐入下条街时,一把挽住容琰的胳膊。 容琰回头望望,背后无人,也不再说什么了。 “刚刚安和桥畔那相士,我曾在他那里抽过一只签。” 屠鸾偷偷观察容琰的神情,被容琰逮个正着,笑容温暖如檐下灯火,“那只签我收在了书房的第六层书架上,用锦盒装好的。” “你为什么要买下那只签啊?”当时她自己解了签文,就把那晦气的竹签扔到了一边,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那支签寓意不好,我当时想,我如果买下它,签筒里少一支签,那套签有了残缺,就再难灵验,这样做,是不是就能避免你颠沛流离的命运?即便不能避免,有它在——” 容琰撇过脸,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你最终也会回到京州,回到我身边来。” 屠鸾笑弯了眼,跳起来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容琰身子僵了一下,连忙看看周遭,朱雀街上就只有他二人在,暗暗松一口气。 他将屠鸾送到月桂树下便不肯再送,屠鸾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走到屠府大门口,回头看见他长身立于树下,背后仍是灯火煌煌的长街,仿佛还停留在那一晚。她突然冲下台阶一口气跑到他面前,扑进他怀里。 “偷偷告诉你,那晚我回头看到你,就想这么做了。很抱歉弄丢了你母亲的玉环,我以后会替她好好照顾你,加倍补偿你。” “我知道了。”容琰搂紧她,摸摸她水滑的长发,“忘记给你说,我提前和陛下告了假,明日到报国寺去为北胜军祈福,你随我一起去吗?” “要!当然要!”屠鸾岂会放过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立刻点头应下。 “好!明日我来接你。”容琰被她的反应逗笑,自从两人定下关系后,屠鸾就再不肯在他面前故作矜持。 *** 在大熠与北戎的最后一场战役中,北胜军俘获了北戎战神胡戈多和他的几十名部下,这让北大营人心振奋,一下子放松了警惕。战俘里有一名十三岁的少年,个头不高,又黑又瘦,生了一张小圆脸,看起来还是个孩童模样,北大营中谁都没有戒备这名少年。谁成想,在北胜王下了斩杀胡戈多的命令后,那少年突然像疯了一样,挣脱掉了钳制他的手,冲到北胜王面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胡刀,一刀扎在了北胜王的大腿上。 被扎中大腿,本来要不了命,可谁都没想到,胡刀上抹了北戎秘制的毒药,没过一会儿,北胜王的脸就变成了骇人的乌青色。军医对北戎密制的毒药束手无策,北戎提出交换要求,只要北胜军释放北戎战神胡戈多,他们就将解药双手奉上。北胜王知道后,命令四金刚之一的方大同现在就去处死胡戈多,不想手下四名大将全部抗命不从,还擅自应允了北戎的要求。 得知手下大将允了北戎的要求,躺在军床上奄奄一息的北胜王,拼着最后半条命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军帐外,用尽所有力气对所有军士吼道,“哪位英雄能够替我大熠手刃胡戈多,我容跃以北胜之名为他请命,官拜大将军。” 沉寂良久,北大营中仍无一人站出来。北胜王脸色灰败,拼着强劲的意志力才勉强站稳。四金刚站成一排,北胜王抖着手,从左到右一个个点过去,眼睛里有恨铁不成钢的痛惜,“脑子进屎了?杀了胡戈多,就是断了北戎的两条臂膀。你们这样做,与放虎归山何异?” 四金刚齐齐下跪,宁可违反军令,也不肯放弃解药。 突然,一名少年提刀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被五花大绑的胡戈多面前,一刀斩下,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染红了黄沙。 在场的军士呆如木鸡,等四金刚一个个反应过来,脾气火爆的方大同气急攻心,抽了刀就要去砍那名少年。北戎王抖着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们四条老腊肉,还不及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葱头有魄力,滚下去。” “大帅!” 拯救大帅的唯一机会就这样被毁了,方大同颓然弓起背脊,用力将手上的长刀向下掷出,刀身没入黄沙数寸。北胜王由一名小将搀扶着走到斩杀胡戈多的那名少年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答。 北胜王又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半晌,少年终于扬起头,定定看着这个北方的不败神话,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回,“白骋!” “今年多大了?” “十八。” 北胜王欣慰得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手心的冷汗全抹在了少年冷硬的黑发上,一张乌青骇人的脸上挤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比我儿子还小三岁,后生可畏,好样的!” 说完,他扭头吩咐四金刚,“草拟一份封将的文书,盖上帅印,和战报一起送回京州。” *** 容琰在报国寺上完香,捐了香火后,领着屠鸾来到寺庙南面的一座祠堂里。入门可见一座莲台,供有新鲜瓜果。莲台背后,一整面墙上,凿出八十一个大小相同的暗格,每一个暗格内都摆了一面灵牌。容琰进门后从莲台上捻了三炷香点燃,拜了三拜后,插入香炉。 虽然八十一座灵牌背后的人都与屠鸾没有干系,但逝者为大,屠鸾还是跟着容琰上了三炷香。 容琰拐到莲台后面,走了几步停下来,微微仰着头,静静凝望着第七层暗格中的一面牌位。屠鸾走到他身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牌位上刻的是“郭明东”三个字。 是照顾过容琰的郭公公。 牌面上遍布刻痕,上面的刻字不似其他牌位那么工整,字歪歪斜斜。 屠鸾收回目光,“这牌位,是你刻的?” 容琰点点头,“他的骨灰一粒都没有剩下,我什么都做不了,但至少,要为他存一点他活过的痕迹,就偷偷刻了这面牌位。我刻工不行,手被刻刀伤得血迹斑斑,也只能刻成这样。他同我说过他的名字,也说过他的家乡。搬回北胜王府以后,我对外称去江南游历,带着韩东到绍兴寻他的亲人,想要把灵牌交给他们,却只寻到他嗜酒好赌的舅舅,一来就问他有没有托我们拿钱回来。我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找一些他用过的东西给我,那赌鬼在那间又脏又乱的屋子里翻出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衣裳。他那赌鬼舅舅是绝对不会管他的,所以带着他穿过的衣裳,连着这面牌位一起回到了京州。” 每个暗格下都有个上锁的木抽屉,容琰开了锁,抽出木抽屉——一套破旧的灰色单衣叠得整整齐齐铺在最底层,其他空间全被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堆满了。再无法活动的小木牛,泛黄浑浊的玻璃球,褪了色的彩泥人,布谷鸟形状的小瓷哨,九连环,八宝棋盘,小陀螺,枣磨……全是小孩儿玩的东西。 屠鸾轻轻拿起一个穿乾红背心系青纱裙的泥塑娃娃,“竟然还有摩侯罗。” 摩侯罗是十多年前从西域传进大熠的一种泥塑娃娃,传进大熠后,手工艺人做了改良,为彩塑娃娃缝制各式各样的衣裳后才拿出来售卖,传到京州后,刮起一阵“摩侯罗”风,价格不低,家境不算富裕的孩子,只有眼馋别人的份。 “还有很多大件的,比如桃木剑,彩绘风筝,放不进去,都收在王府里了。他那赌鬼叔父说他刚进宫的时候还要时时寄钱回家,后来次数就变少了,连骂他没良心。我算了算时间,正好是我入宫后不久,他应该是把自己大部分的月钱拿来给我买这些小玩意儿了。” 屠鸾把摩侯罗放回木抽屉里,“他真的很疼你。” “嗯!”容琰把木抽屉推进去,重新锁好,“他也不是那么聪明,若是真的聪明,就该猜到,他们派他来不只是照顾我那么简单。” 帝王家,孤绝道,再多的真情实意都会被无休止的野心磋磨殆尽。 “也许正是因为他,所以你才没有如他们的愿,变成一个冷心冷肺、有国无家的人。他看到现在的你,也会很欣慰。”就算容琰的手再也洗不净了,可他的眼没有受欲望遮掩,他的心也还没有失去温度,屠鸾为此感到无比庆幸。 容琰手覆在灵牌上,温热的指腹来回抚触上面凹凸不平的刻痕,“我找人做了法事,用你的名字捐助了很多穷苦人家,还建了两座学堂,但愿这些福报都能攒到你身上,下一世,一定投身到好人家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3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