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临风阁里便只剩下云舟一人。 萧铮不回来,她的活就还没完,于是她在案边坐下,托腮望月,然而没一会,就觉得眼皮沉重,睡思昏沉。 云舟头晃了晃,想要起身,但身体一动,便歪倒在了桌案边。 萧铮回来时,云舟已经睡的呼吸匀停,人事不知。 他用盏中的残茶,泼灭了炉中燃烧的宁髓香。 这种香,是出自北燕的配方,通常是有人忧思难解,夜不能寐时点来帮助入睡的,比一般的安神香药力要重些,第一次接触的人,不消一会就会昏昏欲睡。 萧铮方才出去,提了一壶酒回来。 他穿着一身锦缎衣袍就那么不修边幅地坐在案上,侧头看了看云舟趴在身边的侧脸,提壶自斟自饮起来。 当窗临月,忽有一阵风来,卷灭了案头几支蜡烛,屋里顿时只剩下清冷幽暗的月色。 云舟的睡颜,被月华衬托的如象牙一般洁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虚幻。 他的指尖悬停虚空划过那白皙的脸颊。 萧铮曾见过一次这样虚幻似梦的场景。 在他十八岁的时候。 那时他入魏都已经三年,早就不是那个天真无邪,一腔美好憧憬的十五岁少年,在魏都的三年里,魏帝明里暗里对他的谋害数不胜数,最后,就连随他一起长大,如同亲妹妹般的侍女因替他喝下了魏帝的赐酒而死,而魏帝虚情假意派来的御医只草草断一个暴病而亡。 萧铮被困在魏都时,只得常年称病蛰伏世子府中不出,但魏帝依然偶尔设宴命他参加,不参加就是抗旨。 可一旦来到宫中,那些大魏勋贵之子们都知道魏帝对萧铮的态度,受了暗中的指使,成群结伙,以切磋为幌子,倚仗宫中禁军偏帮将萧铮百般欺辱。 那几年,萧铮就像囚笼里的困兽,每进一次宫,非遍体鳞伤不能归。 十八岁那年,中秋宫宴,御林军里的勋贵子弟再次故技重施,只是这一回他们似乎有意要废掉他的武功,动手专门往手脚筋脉上招呼,萧铮一人难敌一众,手上被划开一道瘆人伤口。 右手何其重要,他立刻逃离纠缠,以躲避为主,好在他轻功比普通军中纨绔好的多,逃到御花园里借着花木得以甩脱众人。 他带着一身伤躲在层峦叠嶂的假山之间,撕下衣摆,胡乱裹住手上的伤口。 “他是不是逃出宫去了?往宫门那边看看?” “陛下没说让走,私自离宫可是一桩罪名,最好让我在宫门那抓到他,走,去看看!” 那些御林军呼喝的声音从一旁经过,找不到他,渐渐远去。 萧铮全身像绷紧上弦的弓,还未来得及松懈一点,忽然听得附近有簌簌之声,他警惕地低吓一声。 “谁!” 假山转角处,窸窸窣窣一阵,然后响起一个极微小的声音,弱弱地说了一句:“你那样包扎,疤痕会很丑的。” 话音一落,一个少女从石头后现身。 那少女不过豆蔻年华,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些怯怯。 她身披一件浅淡鹅黄色披风,披风的下摆微微地飘动着,整个人沐在夜晚的月色里。 萧铮看着那少女,恍惚中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人是月光化作水泼在地上,又蒸腾起的雾气凝结而成的。 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对方不是人,而是什么精灵妖物。 但是那少女犹豫了一瞬,还是大着胆子向他走过来,离得近了,萧铮才看清她头上簪着一排指肚大小的东珠。 这样的年纪,这样奢侈的发饰,必然是魏帝的女儿。 萧铮稍稍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有些嫌恶地看着她。 少女没注意萧铮的眼神,只盯住他手上的伤口,指尖捏住了他手上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两头,轻声说:“要这样包扎才行啊。” 说着,她动手将那胡乱缠绕的布条解开,重新仔细缠好,松紧适宜。 萧铮看着她那种认真的态度,有一瞬间失神,待缓过神来,少女已经包扎完毕,系好了最后的结。 萧铮懊恼地将手抽回来,冷声道:“别碰我!” 那少女手上骤然一空,错愕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萧铮的眼眸。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哀哀切切的美,雾蒙蒙,但雾后又有隐隐的光芒,像藏着闪烁的星子。 啪嗒一下,一滴血从萧铮头上的伤口坠下,正落在少女仰起的眉间,留下一点鲜红的印记。 少女一惊,抬手去擦,然后被袖口沾染的血色惊住了,她这才意识到,他身上不止手背这一处伤。 然后她露出一种怜悯和痛苦的表情: “你还伤在哪了……” 少女甚至踮起脚尖,似乎想探查一下他隐在头发里的那处伤口。 “头上的伤也要包扎才行。”说完,她在身上摸了摸,没有趁手的东西,随后竟撩起外裙,想把那华贵的裙子撕开。 萧铮莫名被她眼中那种怜悯的神情刺痛,他一点也不想接受魏帝女儿的怜悯。 他似狼一般眯起眼睛,发狠道:“赶紧滚开!” 那少女被他一吼,终于有些害怕了,停下动作,在萧铮地逼视下默默退后。 这时,假山的孔洞里晃过火光,有嬷嬷提灯在外低呼道:“云舟殿下,你在哪?不要贪玩乱跑,快和老奴回去吧。” 云舟……是她的名字…… 云舟最后看了一眼萧铮,身影消失在了她出现的山石之后。 那是萧铮第一次见到暮云舟。 以一种无比狼狈的方式。 可是时移世易,命运无常。 如今的他,已经成了这座皇宫的主人。 而那当时对他施以怜悯的少女,现在只能靠他的垂怜才能在这深宫里活下去。 云舟在宁髓香的作用下睡的很沉,薄薄的眼皮微微地颤动,全然不知道不可一世的渤阳王殿下正坐在她身边独自饮酒,更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而他也不想让她知道。 萧铮喝尽了壶里的酒,望着窗外的冷月,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想起身再去取一壶酒,一动身,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一旁的云舟无意中压住了,他便不动,又坐了回去。 “阿娘……”她梦中喃喃地念出声。 她现在的心中还就只有一个阿娘,他来的还算及时…… 萧铮把那块翡翠玉佩把玩在掌心。 刘家三郎,是比他更早一些出现在她生命里的。 若再晚个一年半载,这个随波逐流的小东西可能就已经嫁为人妇,甚至诞育子女。 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月下包扎伤口的那个小公主和马车里救她的那位公主其实是同一个人…… 云舟一夜好睡,可以说这几年来也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待到她完全清醒,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的地方,吓得一下滚落了床榻。 她居然独自睡在那铺着淡金色锦垫的龙榻上!
第13章 、龙榻 这样的床榻,即便她还是尊贵的公主,擅自躺上去也算谋逆,何况现在以一个宫女的身份,更加是大逆不道了。 好在此时四下无人,只她自己知道,云舟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能困成这个样子?竟然随处倒下便睡。 好在萧铮不在,看起来出去后一夜未归,想来是回到承天殿暖阁去了。 云舟从地上爬起来,向着窗外湖上一望,不由得大惊,只见日头高悬,这是几更天了呀,自己竟然起的这样迟。 她急着要走,但又觉得有些奇怪,萧铮看起来是偶尔会来临风阁里住的,那么这里一定会有宫人洒扫,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临风阁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平日里宫人回事常走的九曲桥,现在空无一人。 可当她走出门,看见门口的人,便知道了为什么。 乌鹊营的首领,一身黑衣,雕像似的矗立在门口。 他现身守着的地方,就是禁区,怪不得没人过来。 见云舟的身影从临风阁出来,那黑色雕像便动了,似乎任务完成,转身欲走。 “等等。” 云舟轻轻唤了一声,那黑衣人停下脚步。 “在慈航殿中,我妹妹欢月重病,当时多亏阁下去通报渤阳王,我与欢月才能都保下一命,对此,我还没有谢过阁下。”云舟说完盈盈福了一礼。 黑衣人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云舟又问:“我能问一下阁下尊姓大名吗?” 那黑衣人似乎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先是愣了愣,最后,低声答道:“玄羽。” 云舟点头,表示记下了。 玄羽说完,足尖一点,顷刻间消失在云舟面前里。 来无影去无踪,当真是好功夫。 云舟遥望那人影消失的房檐,忍不住赞叹一声,然后立刻离开了临风阁。 薛尚宫今日一大早就被蕊娘吵醒,小丫头给她梳着头发时,蕊娘已经求见了三次,薛尚宫怕她确有要事,便唤她进来,不想,蕊娘张嘴就是要告发暮云舟偷窃宫中财物。 “你与云舟素来不睦,你们之间平日里勾心斗角还不够,竟都斗到我面前来了?”薛尚宫有些不豫。 蕊娘道:“薛姑姑,蕊娘可不是因为私人恩怨凭空捏造,暮云舟与凤梧宫宫女小钗昨日私自交接银两是我亲眼所见,若姑姑愿随我去搜屋,必能人赃俱获!” 薛采仪听她说的笃定,知道她必是有些底气,那暮云舟忧心她的母亲,筹谋些银两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没想到如此大意,竟然被蕊娘看见,现在蕊娘来揭发,作为承天殿的尚宫,她还不能不管。 见薛尚宫若有所思,蕊娘又添油加醋道:“薛姑姑,那小钗是凤梧宫的宫女,偷盗的必定是凤梧宫的财物,凤梧宫可是过去皇后娘娘的寝宫,虽说前朝皇后过世后已经空置多年,但毕竟意义不同,同是偷盗,因是凤梧宫,应该从重处罚才是。” 薛尚宫闻言蹙眉,况且即便是偷也犯不上偷凤梧宫,多半是原来闺阁里拿出来的东西,蕊娘如此故意言重,字字想要治暮云舟于死地,此等恶毒,令她有些不喜,遂严厉道:“如何处置宫人,还轮不到你来多嘴!” 蕊娘垂首:“是,蕊娘僭越了。” 薛尚宫戴好发簪,转身端起晨茶,道:“行了,我知道了,一会我会去搜查暮云舟的屋子的。” 蕊娘露出笑容,告退而去。 薛采仪叫进一个小丫鬟问道:“昨日里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没有?” 这小丫鬟是她安排的耳报神,专门在一日里打探宫中上下的琐事,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便在第二日清晨报给她,方便她掌握情况。 那小丫头今日便有事报:“薛姑姑,昨日夜里临风阁封锁,刚才早上洒扫的宫女内监都不叫入内,而且莲绣说昨夜宫门下钥以后云舟姑娘还在承天殿徘徊,不知最后怎么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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