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了?萧铮眉头一跳。 他这才注意到外头已经下了半夜的雨声,凝眉道:“宣薛采仪进来。” 承天殿外的值房里,云舟躺在榻上,盖着夏被也还是觉得冷。 她虽打着颤,但头上出了许多虚汗,额发濡湿了,紧抿在脸上。 隔壁的春锦见她淋雨回来,担心她生病,本是给她送了碗姜汤来,结果一进门,发现这多愁多病的丫头,已经烧起来了。 于是,她只好把姜汤赶紧给云舟喂下,投洗了湿帕子给她敷在额上降温。 “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挺聪明,又与我们这些粗人不同,是读过书的贵人,怎么行事竟是痴的?这么大的雨,不打伞怎么使得?高热可是开玩笑的呢?” 春锦的数落让云舟想起晨霜,亲切中又有一些心酸,晨霜如今音讯全无,竟是打听不到。 她身上酸疼的厉害,只能勉强朝春锦笑一笑。 春锦绞了帕子去换盆里的水,站在滴水的房檐下刚要往外泼,忽见薛尚宫打伞站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待她近前时道:“春锦,殿下念暮云舟救驾有功,特许了御医一会来看诊,你现在就拿着对牌去御医院找人过来。” 春锦应道:“是。” 她放下水盆,回屋取了伞,往御医院行去。 春锦离开了,没人与自己说话,云舟又昏沉起来,她伏在枕上,喃喃着:“阿娘……身上疼……想喝甜羹……” 然而没有母亲温柔的回应,屋子里只有夜雨濯枝的沙沙声。 恍惚间,门被推开,有人进来,走至她的榻前。 云舟嗅到空气中除了雨腥味,还有一丝熟悉的龙涎香气息。 她睁开眼睛,先是看见被雨水溅湿的深蓝色袍摆,再往上是绣着缠纹金线的腰带。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萧铮。 “殿下……”云舟挣扎着爬了起来。 高热令脸颊异常的泛红,虚弱中又添几分异样的姝色。 她的嘴唇有些干,不得不抿一抿再说话:“殿下何故前来?” 萧铮冷着一张脸,似是之前的余怒还未消,他一言不发看了她许久,终于开口:“你就如此厌恶这座宫殿,走不了就打算直接病死吗?” 云舟摇头:“不是的。” 萧铮仿佛厌恶再瞧着她,背转了身去:“说过了不会放你走,你不如想想更切实际的赏赐,我都答应你。” 云舟的目光此刻大胆地落在了萧铮的背影上。 他一向很挺拔,肩膀宽阔,腰背笔直,在这房梁低矮的值房里尤其显得高大,层叠柔软的锦袍也遮不住浑身刚劲之态。 这就是天下未来的主人。 “我想求殿下,放我阿娘出宫。” 云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萧铮意外地回过头,发现云舟正跪在榻边。 他下意识朝她走近了两步,问道:“只求这件事吗?” 云舟看着他:“殿下说了,我想离开,你也不会答应我,但我阿娘嫁给不爱的人,一辈子困在宫中,郁郁不乐,一朝国破家亡,现在被贬为奴籍,连安稳的日子也没有了,我别无所求,只求我阿娘能恢复平民的身份,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去,回到母族的庇护中去。” 萧铮听着云舟说这番话,心情有些复杂。 她是在说自己并没有要离开。 但言外之意也同样在说,像赵婕妤那样在后宫里的日子并非她的所想所愿。 萧铮在心中默然叹了一声,道: “既然如此,那便叫童宪,护送你的母亲回南兹去吧。” 待春锦领着御医过来,值房里已经静悄悄,只有云舟一人。 渤阳王的旨意下来,众人才知,这救驾的前朝公主不要珍宝也不要封赏,只求自己的母亲不再为奴婢。 同为人子女,多数人心有感触,私下赞一声孝顺,尤其是魏臣,要格外多赞赏两句。 可这件事听在大妃耳中就有另一层意思,前朝的公主,孝顺母亲也罢了,心里若还孝顺父亲,那恐怕对渤阳王的忠诚都是装出来的。 云舟知道,自己在宴席上被大妃注意,大妃恐怕对她多有不喜,为免夜长梦多,她催着赵婕妤要尽快出宫。 出宫那日,她们乘坐一辆马车去朱雀门。 赵婕妤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车子越近城门,赵婕妤哭的越厉害。 最后,她哭道:“阿娘不走了,没有你,阿娘去哪又有什么意思?阿娘留在宫里陪着你。” 云舟摇头:“不,从我懂事就知道阿娘在想家,梦里都是说南兹话,女儿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阿娘快乐,一直是你保护旎旎,如今该换旎旎保护阿娘了。” 赵婕妤紧紧抱住云舟,像要将她变成未出生时与自己一体那样迫切: “旎旎,别说南兹,在阿娘的心里,就算是阿娘的命,也没有你重要,我走了,你就孤身一人留在那深宫里,那里可都是北燕人呐!” 云舟把下巴靠在赵婕妤的肩膀上,嗅着阿娘身上温暖的气息。 她多么想就这样乘着这辆马车和阿娘一起走,去看看阿娘的故乡。 可是万事没有十全十美,能这么快解救母亲已是意外之喜。 见赵婕妤不愿走,云舟闭起眼睛,轻轻地说:“阿娘,他喜欢我。” 赵婕妤闻言愣住,缓缓止住了泪,她松开了云舟:“你是说,渤阳王他……” 云舟转身,撩开马车帘子一角。 童宪骑马行在车厢一侧,看见云舟的脸,轻轻颔首,示意她们可以放心说话。 云舟放下帘子,看着赵婕妤,缓缓点了点头。 赵婕妤按住女儿的双肩:“从一开始他确实就对你不同寻常,傻孩子,可那是未来的皇帝啊!他喜欢你又能如何?得宠是一路明争暗斗,不得宠是一生冷寂孤单,那绝不是一个女子能快活的一生。” 云舟低头:“阿娘,这由不得我,他喜欢我,要放我在身边,就不可能放我离去,况且,若我留在都城,或许亦有机会能救晨霜,晨霜是我最亲的姐姐,她和刘娘娘都还在遭难,我还想搏一搏。” 赵婕妤越发担忧:“北燕的大妃如今也在宫中,旎旎,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当年你父皇将你六皇叔的干女儿封为平宁县主,嫁给北燕大君为侧妃,那位县主美丽聪慧,十分受宠,可是,待到北燕大君病重,北燕大妃忽然声称平宁与侍卫私通,私奔逃跑,这分明是借口,平宁恐怕已经被大妃除掉了……这位大妃厌恶大魏女子,手段又狠厉,纵然萧铮再喜欢,大妃有意除你,他未必保得住。” 云舟听了,并无退缩之意:“当年祖父要送阿娘进宫,阿娘完全有机会与童将军一起私奔,去浪迹天涯,母亲为什么没有?因为阿娘也心疼祖父处境艰难对不对?现在有机会我怎么能不为晨霜试一试,那不是别人,是晨霜呀!” 赵婕妤一把揽住云舟,哭道:“旎旎……” 云舟握住赵婕妤的手,道:“既然如此,阿娘就更不能留在这里成为我的软肋。” 赵婕妤知道她的女儿在世事的磋磨里迅速地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遇事就滚在娘亲怀里哭一场的女孩子,她对于想要做的事情心意已决。 “旎旎,娘留给你的东西,一定要保护好,关键的时候,也许可以拿来换一条生路!” 赵婕妤只能叮嘱她最重要的。 云舟点头:“阿娘放心,那东西目前还是放在原处安全些,我住在值房里并不适合藏匿东西,待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取出来的。” 一直到目送赵婕妤换车,在童宪的护送下远去,云舟都是一种温和淡定的模样,仿佛只是送赵婕妤离家小住几日一般。 然而再次回到空空的马车里,车厢中只剩云舟自己一个人,她才倒在软垫上,无声的流泪。 用袖子遮住眼睛,胡乱的擦抹。 刚懂事时,她就已经学着宫里的娘娘们优雅地用手绢拭泪了,这样用袖子乱抹大概还是三岁的时候。 此时的云舟变成了一只失去母亲的,无助的幼兽。 云舟哭得忘情,没有发现马车中途停了一下。 直到有人拉开她遮住脸的袖子,她才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萧铮那双狭长的眼睛。 说是出城巡视北燕军的渤阳王,此刻出现在了云舟不起眼的马车里。
第20章 、吸引 云舟没提防,略微迟疑,一时间与萧铮面面相觑。 这辆马车是宫里的宫人出去办差事用的,尺寸较为狭窄,萧铮坐进来,车厢里越发显得逼仄。 云舟略往一旁挪了挪,方才狼狈模样被人瞧见,神色有些尴尬,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别过头安静坐着。 “甚丑。”萧铮倒是说话了。 云舟本不看他,听了这话,蹙眉转过头来:“殿下如此嫌弃,不如遂了我的愿,让我同阿娘一起出城去,此时出发还追得上。” 萧铮瞥了她一眼,道:“说话中气倒还足,看来并未伤心过度,可见此刻与我虚与委蛇,还有所图。” 云舟探身向外看了一眼,发现此时是玄羽在架车,原本的车夫不知被遣到哪去了。 车轮碌碌,又近朱雀门,此情此景,竟然很像三年前自己包庇萧铮逃跑的时候。 于是云舟回嘴道:“当年,殿下狼狈,还需躲在我的马车座下,如今,殿下得了权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旁人自然只有听着的份。” “伶牙俐齿。”萧铮缓缓一字一句,但语气并不严厉,反而有些微无奈妥协的意味。 云舟见他并不生气,接着问道:“殿下不是去了城外巡防,为何出现在这里?” 在这略显局促的空间里,萧铮倒是显得十分放松,他坐在侧坐,斜倚在厢壁上,随意回道: “御撵的仪制太麻烦,不如你这马车里清静。” 云舟道:“殿下也是皇子,为何行事……” 她不往下说了。 萧铮瞥了她一眼:“为何如此不爱讲究,像个平民莽夫?” 云舟低头:“不敢……” 萧铮冷哼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胆大包天的很。” 云舟嘀咕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说什么?”萧铮突然间凑近云舟。 车厢狭小,他又高大,只稍稍的倾身,就已经迫的云舟紧贴在靠背上,避无可避。 萧铮一大早就出城去,为即将开始的南征做准备,巡防回来,本来有些疲惫,打算闭目养神一番。 然而和云舟言语来回打了几个机锋,忽然觉得趣味横生,困意也消了。 他如此近的看着云舟的脸。 她哭的眼睛微肿,脸颊泛红,眼中虽已不再流泪,但依然有着漾漾波光。 等萧铮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伸了出去,他本能想收,但又忽然想起,刺客行刺那一日,他已经挑明了与她说过,自己要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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