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来了。 萧婧华每次等他时,都是那样的神情。 如此期盼。 右手抚上额头,陆埕闭上眼。 他在这里站了许久,祈祷着萧婧华千万别来,期待过重,导致看到她的身影时,整个人狠狠一颤。 他看见她笑着和那少年说话。 看见她的身影坠落。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大手揪住他的心脏,他瞳孔骤缩,脚步刚迈出去,又硬生生停驻原地。 他看见那少年勾住萧婧华的腰,轻松将她扯回。 陆埕目力甚佳,甚至能看清少年手背暴起的青筋,遒劲有力,极具力量感。 他看见萧婧华扯落了少年的衣领。 少年年轻俊俏,白净脸上浮现的羞涩红晕,刺痛了陆埕的眼。 他再也受不住,迈步出去,孤注一掷道: “郡主,我想和你谈谈。” …… 四方楼是座酒楼,其主人最爱人文骚客,往年春闱时,各地举子赶赴京城,他总会举办诗会,免费为举子提供酒水,因曾有几名状元在四方楼留下笔墨,又被称为“状元楼”。 秋闱将近,四方楼大堂内挂着满满当当的诗文,或豪气洒脱,或清丽婉约,或忧国忧民,或壮志凌云。 从三楼远眺,能看见远处山顶缭绕的山岚,雾气之中,有塔尖若隐若现。 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金色微茫,画舫挂满了红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那抹红色在萧婧华眼里晃啊晃,她收回放在窗上的手,转身坐到桌前,给自己斟了茶,微抬下颌。 “你想和我说什么?” 思虑过后,萧婧华觉得,她应该和陆埕正式告别,让过往十三年彻底落下帷幕。 她特意选了这间屋子,四周空旷,无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箬兰几人被云慕筱和谢瑛带去了二楼。 陆埕静坐对面,一时没开口。 萧婧华抿着茶,安静等待。 半晌,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玉佩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问清楚了,白姑娘身边那个叫兰芳的婢女,有过目不忘之能,之前她曾拾到过我的玉佩,或许是那时便将它记下了,所以才能以假乱真。” 顿了顿,陆埕道:“几日前,白姑娘已随夫离京,往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萧婧华盯着那枚玉佩。 上面的每一处纹样,她都格外熟悉。 当初想不通的事如今有了解释,她眼前有些恍惚。 不过几个月而已,对她来说,却遥远到好似是上辈子的事。 她已经回忆不起当初的愤怒心酸与歇斯底里。 愣神中,她看见陆埕又拿出一样东西。 目光下意识移过去。 是一根玉簪。 成色上佳,云纹精致流畅,看得出制作它的匠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这是今年的生辰礼。” 陆埕启唇,“那夜离京,只因宁城水患,与其他人无关。” 萧婧华看着那根簪子,蓦地出声,“四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陆埕一怔。 看出他眉间迷茫,萧婧华笑了。 “陆埕,以前的我的确在意白素婉的存在,可现在,她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是生是死,过得是好是坏,那是她的缘法,皆与我无关。” “至于你。”萧婧华注视着他,唇畔笑意消散,吐字清晰,“也是如此。” 陆埕瞳孔扩散,不可置信。 他急匆匆追问:“为什么?我解释了,我把她送走了,她再也不会阻碍,不会……为什么?” 竟是着急到语无伦次。 萧婧华轻声道:“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他茫然问。 “想明白,你已经不爱我了。”萧婧华平静道。 若是爱她,怎会放任白素婉在她面前蹦跶? 若是爱她,怎会一次又一次弃她而去? 若是爱她,怎会忍心对她冷漠疏离,恶语相向? 若是爱她,怎会对她关上心门,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曾经感受过陆埕的爱,才能如此清晰地确认,此时的他并不爱她。 而她,不愿再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身上浪费心神。 她贵为郡主,何必低下头颅惹来千番笑话。 有那功夫,不如多爱爱自己。 陆埕着急,“我怎会……” 他说不出“爱”字,指尖抚上那根玉簪,推到萧婧华面前,哑声道:“这是我为你亲手刻的。” “那又如何?”萧婧华反问。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就算是只猫猫狗狗也会有感情,一根簪子而已,能代表什么?” “或许只是你习惯为我准备生辰礼,习惯记下我爱吃的菜,但那都是经年累月融入身体里的下意识反应。” “只是习惯,无关情爱。” “日子久了,总会忘怀。” “而现在,你不过也只是不习惯我不在你身边罢了。” 陆埕震惊,摇头否认,“我不是,你……” “那你告诉我,为何对我这般冷漠。”萧婧华将他打断。 陆埕整个人僵住,所有的辩解纷纷堵喉咙口。 萧婧华在心里倒数三下。 三。 二。 一。 他终究没有开口。 她并不意外,讥讽地扯了下嘴角,“看,直到现在,你还在隐瞒。” 夫妻之间,最忌隐瞒,更别说,他们还不是夫妻。 “陆埕。”萧婧华看着他,“你认清自己了吗?” 认清自己,并不爱我了吗? 而她萧婧华,不需要一个不爱她,冷待她,隐瞒她的丈夫。 缓缓起身,低垂的眼睇着桌面上的白玉簪,萧婧华道:“这根簪子,还是留给它真正的主人吧。”“若她介怀,便另外为她准备一根。” 她转身往门外走。 陆埕猛然抬头,张皇伸手。 “婧华……” 柔软顺滑的衣袖从他手中溜走。 他什么也没握住,徒留一手的风。 “……以前那根簪子呢?” 她满头珠翠,却不见熟悉的物件。 萧婧华步子一顿,平淡嗓音传入他耳中。 “不属于我的东西,留着做什么?以往我送你那些,也扔了吧,来日若是嫂子见了,心里难免不舒服。” 门彻底阖上。 她走了。 嫂子。 哪会有什么嫂子。 陆埕将白玉簪握在手中,目光怔忪。 脑海里一片混乱,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也没想,就这么空茫地呆坐着。 为何对我这般冷漠? 萧婧华的声音钻入脑中。 陆埕忽然想起了幼年。 父亲因公牺牲,幸福安康的家轰然倒塌,原本和睦的族人也露出獠牙。 他们要将母亲赶出家门,独占家产,母亲不允,第一次强势地挡在他们身前,与贪婪的族人撕破脸。 最终,他们拿走了大半家产,只给母亲留下一处容身的小院。 母亲散尽家仆,只有无处可去的殷姑和孟年留了下来。 为了养活他们,温柔贤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和殷姑起早贪黑做糕点,学着如何做生意。 不是没人劝过母亲改嫁,可她为了他们,始终咬牙坚持着。 她已经这么苦了,还是有人不放过她。 那段时日,邻里邻外都是对她的唾骂。 辱骂她勾。引别人丈夫,污蔑她靠皮肉做生意,大门被人泼了秽物,做的糕点被人诋毁掺了毒。 那所谓的受害者找上门,母亲转身去拿银子的一刹那,陆埕看到了她眼里掉落的泪珠。 他发狠将人摁在地上打,却让母亲又赔了一笔钱。 家里本就不富裕,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亲眼目睹母亲为了他的束脩哭了一整夜,陆埕隔日从私塾逃学,寻了个富贵人家,想卖身为奴。 管事用看货物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满意点头。 陆埕欣喜,转身的瞬间,看到母亲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她和管事道歉,将他扯回家,摁在父亲灵位前,举起藤条,发狠了打他,一边打一边哭。 “你要卖身为奴?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怎么对得起我?” “我拼命忍到现在,不就是为了你们能出人头地,可你居然要去做奴隶,陆埕,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吗?” “我的儿子,绝不能为奴,绝不!” 陆埕咬牙忍泪,一言不发。 母亲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哭着拥住他道歉。 陆埕埋进母亲怀里,暗暗发誓,总有一日,他会靠双手让娘过上好日子。 从那日起,母亲变了,她抛弃曾经身为官家夫人的矜持,学着与人吵架,学着强硬,为他们兄弟遮风挡雨。 陆埕也听从安排去了私塾,发了狠地读书。 后来,远在江南的舅家捎来银钱,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陆埕连中三元,拜入当朝丞相门下,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少年意气风发,当街游马,笑着注视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以为自己能继承父亲遗志,为国为民,平步青云。庇佑母亲胞弟,娶她为妻。 可进入翰林院后,同僚神秘问他,“你是陆埕?琅华郡主的心上人?” 他满脸钦羡,手往上指,一脸的不言而喻,嘿嘿笑道:“到时候,还得请陆兄莫忘了这点同僚情谊。” 直到他转过身,陆埕还能听到他的低语。 “运气真好,怎么我就没被皇孙贵族看上呢,说不准也能捞个状元当当。” 陆埕如临冰窖。 这样的话越来越多,处处可闻。 陆埕不想听,可那些话源源不断地传入他耳中。 更令他恐惧的是,他开始质疑自己。 质疑自己是否得位不正,走到今日,靠的究竟是他的才华,还是琅华郡主? 他好似站在路口,前方有条岔路,走错一步,便会坠入深渊。 陆埕无力又痛苦。 情绪无可避免地泄露出来,他开始对萧婧华冷脸。 萧婧华被他吓到了,哭着跑回王府。 第二日,恭亲王和太子接连站在他身前,委婉地表示,婧华被他们宠坏了,娇气任性,若她做得不对,千万别苛责,让她受委屈。 陆埕脑子里的弦彻底断了。 夫妻之间,当同舟共济,守望相助,这是他从小到大最明晰的认知,一直以来,他对萧婧华也是这般。 错了,他会罚她,引导她走向正途。 他期望与她携手并进,互相搀扶着走过余生。 可原来,他们并不想他与萧婧华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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