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甚至仅仅只有一个男侍——还是个不怎么机灵的小子,完全比不上曾经服侍过顾云熙的贴身男侍。但好在也能做饭和伺候人,院子里的小厨房重新开了火,他让那男侍拿着自己手中的银钱单独购置食物。 好像,母亲、爹爹,还有姐姐与兄长她们,都是在一起吃饭的。顾云熙仍然没有被告知实情,可仅仅是看顾家现在门可罗雀的破败景象,就足以让他认识到,曾经母亲说的很多话,都是在骗他。说很快会好起来,现实则是遥遥无期。 顾云熙不怪母亲…… 他只是有一点后悔了。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回来。现在的顾家,与他曾经和睦的家,没有半分关系。即使姐姐与兄长们得知他回了家,至今也没有一个人前来探望他,而他也不曾去寻过她们。 手中的玉镯在不断的把玩下染上了他的体温。这是沈随安送给他的。沈随安这个人,一向不在乎物品的价值,多贵重的宝贝都能让她堆积在库房蒙了尘,这个上好的羊脂白玉镯,在她的眼中也仅仅是个普通镯子罢了,唯有面对画材时她才会变得格外挑剔。 也正因此,其实沈随安不怎么会挑礼物,她给他送礼物,往往都是送那种别人都说好的东西。所以那些礼物名贵,张扬,或者精致,漂亮,只要别人一看,就能看出来那些物件都是极好的。就连选衣服布料的时候也一样,她不知道顾云熙喜欢什么样式,就干脆让铺子把最好的布料都拿出来,然后放任顾云熙去挑。 没有惊喜感,但的确足够自由。 真是可笑。 明明在沈府的时候,自由是他最向往,也是离他最遥远的东西。为什么在离开那里,离开沈随安之后,他却能突然想到自由这个词呢。 他放下玉镯,望向寂寥的庭院。 沈随安之前不去看他,那以后呢?顾云熙不觉得自己是个可以被人轻易抛弃的男子,但他现在却不敢直接认为,沈随安一定会记挂他。 ……可若是,若是沈随安想起了他,或者来见他。他想。自己应该会原谅她一点,然后,变得对她好一些。 * 虽然沈随安是亲口说了“有缘再见”没错,但她真没想到,这个所谓的缘分能来得这么快。 在与曹家兄妹逛完集市后,她就起驾回了府。她了买回来的东西,带着乌裘去陪了一会儿沈涵,顺便在祈寿院吃了个饭。等到天色暗下来,准备回云水居的时候,沈随安被母亲那边的人给叫住了,让她去一趟书房。 说是处一下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 当被提着灯的青兰送入母亲的书房时,她想起了上次来这里,还是前天为了处顾云熙的事情。明明才过了两天而已,她却有种已经物是人非,一切都改变了的感觉。 沈随安踏入书房。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曹家人过来了,可只需打眼一看,就能看出,这并不是曹家的做派。此刻,书房中有一位女人,她看起来格外拘谨,正在低声下气地和沈路说这些什么,态度谦卑。而她身边的男子更是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谄媚,那夸张的语气让沈随安感到十分不适。 不过身为家主的沈路倒是没什么过度的反应,她甚至有闲心喝茶。坐在沈路身边的李侧君懒懒地撑着脑袋,向沈随安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二人都没有对那低三下四的人做出什么回应。 在她们面前,一个少年跪在地上。他跪得很直,即使是在下位,也感受不到他有任何的胆怯跟懦弱。从沈随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那被用红绳束起了马尾,扎得高高的、蓬松而稍显凌乱的黑发。 “母亲。”沈随安越过少年,在沈路的示意下坐到一旁。 于是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少年——是白天才见过的,口口声声说着要与她成亲的陆湫。 此时的陆湫全然不见之前的光彩,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即使察觉到沈随安来了,也没敢抬眼看。而且,他的脸颊上有着清晰的伤痕,嘴角甚至流了血。少年握着拳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或许他身上还有更多伤口,只是沈随安看不见。 但他仍然没有弯了脊背,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即使被所有人视而不见,即使被扔在一边受辱,他也未出一言。 “沈二小姐,真是对不住……”原本正与沈路交谈的女人见沈随安进来了,立刻迎了过来,虽然她是长辈,沈随安是小辈,但此刻因为地位的差别,是沈随安坐在座位上,而那个女人弯腰过来道歉,“是在下教子无方,才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冲撞了您……希望沈二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看样子,她便是陆湫口中的母亲,陆守一了。陆守一正说着,她身边的男人眉毛竖起,掏出一把戒尺,狠狠往少年背上抽打了一下,低声喝道: “见人来了还不快点道歉!没用的东西,沈家小姐也是你能肖想的吗!” 沈随安皱起眉。她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没什么反应,眼中的兴味倒是挺浓,看样子只是想看戏。李侧君倒是往后靠了靠,像是被那二人吵到了耳朵一样,隐隐透露出不喜。 既然是这样,那目前的话语权还是在她手中的。 “没关系,”她站起身,语气如常,却主动走过去,拦住了那个男人的动作,“我不觉得自己被冒犯。” “既然你们已经来到了沈府,应该也是想解决这件事情。” “若是你们擅自对他动手,传出去了,旁人还得以为我沈家仗势欺人,连别人口头说一句玩笑话都得挨上一顿打,那到时候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二人因为沈随安的话噤了声。即使那个不认识的男人还想说点什么,也被陆守一给拦了下来。 “陆湫,”沈随安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温声道,“起来。” 少年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 陆湫是被陆椿强行押送回家的。他在自己的屋子待了没多久,就等来了那两人——得知消息的母亲,还有母亲的正夫武氏。 既然武氏也来了,那挨打是逃不掉了。 陆湫知道武氏一直都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爹爹。因为武氏是陆守一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夫,而陆湫的父亲江念,只是陆守一在于心不忍的情况下,从乱民中救回来的一介孤儿。 虽然是孤儿,江念却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这导致武氏对江念一直存在排挤与嫉妒的心思,多年来关系也不曾缓和。陆守一身为家主,也不会管后宅的小心思,况且,江念本就是孤儿,能够救回来,给他安排个侧室的位置,已经算是对他的恩赐了,陆守一并不打算对他赋予太多东西。 陆家执掌中馈的是武氏,这也就导致,江念与陆湫父子,在陆家的处境一直算不得好。冬天缺炭火,过年没新衣这种都是常事,就连偶尔生了病,也不一定能找到大夫第一时间医治。虽然武氏的一女一子,陆元枫跟陆椿,都跟陆湫没什么嫌隙,但碍于父亲的原因,她们也从来不敢跟陆湫太过亲近。 陆家女儿都是被陆守一起名,而陆湫被武氏讨厌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他的名字。武氏非常介意自己的儿子跟一个侧室的儿子名字相近,也讨厌身为江念之子的陆湫。在偶尔的时候,武氏甚至会故意过来挑刺,借着一些由头惩罚陆湫,既是发泄怨恨,也是敲打江念。 对于陆湫这个便宜儿子,陆守一并不是完全忽视不管。她也会做一些正常母亲应该做到的,比如送他去读书,比如偶尔放任他出去玩,过年发红包也不会忽略了他。可这其实也只是养着他而已,并不能算作真正的疼爱。这么多年,除了跟爹爹之外,陆湫与陆府的其他人都算不得亲近。 陆湫在小时候、见过那个可以改变他的人之后才明白,当一个安分守礼、乖巧懂事的好男子,并不能让自己跟爹爹过得更好。 于是他开始变得顽劣,变得与众不同。他去锻炼身体,去学习武艺,丢掉那些长袖子衣服,穿上属于女子的短衫。原本遗传了爹爹的精致面容逐渐变得没那么白净,可他又不需要让自己多么好看。 他要做一些男子不常做的事情,要让自己浑身布满尖刺,被欺负了就咬回去,就打回去,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他也觉得值得。即使是武氏,他也不止一次地跟那人对呛过。偶尔有用,但大多数情况,被惩罚的还是他。 罚跪,挨打,甚至有几次过分的情况下被武氏吊起来挨鞭子,都有过。疼,但他不后悔,也确实有点效果,那武氏找麻烦的次数确实少了。 三年前,陆湫给爹爹留了一封信,还有自己攒下来的所有银子,只带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逃出了王城。 那个时候,他真的有想过,不然就再也不回来这个地方了。 反正除了沈随安之外,他也没有其他挂念的人。 爹爹在陆家虽然偶尔会被排挤,但生活也还算过得去,不会有危险。武氏大多数时候也只会做点小动作,从不敢真的危及他们的性命。如果没了陆湫,爹爹一个人在小院待着,或许也就不会太引起武氏注意了。 而他,想走得更远。 毕竟去不了沈随安身边,那不如就走出去看看,去一些自己从没去过,从没感受过的地方。陆湫换上了女人的衣服,在战场中顶替了一个死人的名字,参了军。他骑着马,看过大漠孤烟,也见过苍茫的草原,他学会了使用刀枪剑戟,也让自己的身上多出不少伤疤与痕迹。 在与战友们点起篝火,躺在夜空之下,看着满天繁星的时候,他偶尔还是觉得不满足。 其实陆湫不是那么向往广阔的世界,不会试图挣脱某些既定的桎梏。他没有建功立业,或者证明男子并非不如女子的远大想,也做不到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只是想,如果真的能在军营一直混下去,等到他也成了小将军,是不是能借着这个身份,见一下沈随安,然后对她说一句喜欢。 可是沈随安已经有夫郎了。那些人说,沈随安十里红妆迎娶了顾家公子。那些人说,即使顾家衰败,沈随安也未曾返回。那些人说,沈随安心悦那个人。 ……陆湫也是会嫉妒的。 他简直讨厌死了那个跟沈随安成亲的男子,即便那人很可能是沈随安的心上人。他想见沈随安,又不想被对方的婚事弄得红了眼眶。在被发现了身份,遣送回家之后,陆湫最担心的不是自己会受到什么惩罚,而是在担心,如果母亲真的把他嫁出去了,他该怎么逃走。 即使沈随安不喜欢他,即使对方或许都记不住他的样貌,他的名字——他也仍旧不愿意嫁给其他人。 所以他不后悔自己说出的那句“想和你成亲”。哪怕是自毁名声,他也要说出来。应该没有女子会娶一个心中装着其他人的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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