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至而草木摇,后院里的斑竹轻摇落下潇潇细叶,晃了些翳影入了内室,卫籍朝着那片细竹的方向望了望,身子顿住思索了一下,小心卷了书卷握在手里,抬着步子轻飘飘跨出内室门槛。 日头再好,掠过竹影落下的也始终是萧瑟的。脚下轻踩过的落叶微微皱起响起轻微干裂声,面前是买笑藤[1]做的低矮隔断。他似乎听见有人低呼捂了嘴,他抬头,再往前便是深深浅浅红粉色的一片。 这下心里大概明白了,轻手摘了朵开得正好的蔷薇,仔细将里边的蚁虫吹干净了,于是才伸手,沿着隔断墙的边缘松手丢了下去。 他候在墙的这头,听那边传来声:“咦,四月怎么会落花呢?”
第11章 春影照人(八) 她小心躲在墙垣的下边,看着头顶上的买笑花藤在晚风中轻颤,拍着前胸呼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原来是风啊,她还以为是自己翻墙过来被发现了。 心里虽这般安慰着自己,她还是觉着心里有些落不实,踩着方才自己翻墙过去时用的矮几朝墙垣的那一面望了望,底下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才终于放宽心,笑着提了裙摆轻轻跳上软草,安安静静地绕过垂花屏风朝芙蓉居内室里边走去了。 卫籍抱着臂从斑竹林后边出来,脑中全是方才那少女怯生生地从墙垣上面探出脑袋来的模样,微微摇头。那么多年过去了,倒是和从前怯生胆小的样儿一点都没变。 头上有些痒,是细细的竹枝和竹叶在他发间穿过。他方才躲得有些着急,也没想过这姑娘都翻过墙去了还会重新来探头过来多瞧一眼。发间的竹叶摘下,细细长长地躺在他手中,带着星点被晚霞暖着的黑斑。 他想从竹林后边挪出身子来,衣袖一动竹林便跟着摇了摇,恰逢晚风充盈,簌簌落落飘了一地,满眼墨绿青白,交织成一幅凄美的人间水墨。 尔风自庭院门后向外探头,见他安静地站在晚风里,忙不迭回屋里拿了件还算厚实的墨绿氅衣。“今儿个虽然是四月末了,白日里的热意到了晚间都吹得没剩多少了。风里凉,夜里更凉,您要是害了病回洛阳,郎主和主母非得给我扒掉一层皮来。” 卫籍不理会他,只给他指了指那些还未落到尘土里的竹叶。“你瞧他们是什么个模样的?” 这话尔风听不明白,在夕阳辉映里仰面,“哥儿,斑竹不是竹子的模样,难道还能是珍宝鸭的模样?” 竹子自然只能是竹子的模样,卫籍有些无奈地乜了他一眼,他问得又不是这个。“你瞧头上的竹叶,和落在土里映着阳的竹叶,觉着有什么不同呢?” 他瞪着眼,用力地抬头看看上边,又眨眨眼看着地上,良久道:“枝儿上的是活着的,地上的是枯死的,但地上的能照到暖丝儿,枝儿上的不全能够。” 卫籍笑笑,“你这小子,话说得对也不对。” 尔风不解地挠头,“可是奴婢说错话了?” “前头的叶哪怕是在枝儿上,也落得到暖意儿,可后头的不成。要枝干摇晃,要恰好一阵从内朝外飘的风,还要借力,不能飘太远,也不能落太近,都有一个度的。想要恰好落进最暖最亮的那抹夕阳里边,可不是件易事啊。” 又是一阵晚风吹面,将夕阳吹得晃悠悠的,黯淡下去几分。风里有微微的水汽冷意,尔风见状赶忙将大氅给他披上。“哥儿,奴婢不似您是个有学识的,奴婢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只知道您万不能病着。” 他扶着卫籍回归弦阁里头去,才坐定没一会儿,便见外边的天已经透黑了,他站在窗前,看着水墨蓝色的天,早先的云也青黑团在上边浮沉着,夕阳星星点点褪去,不一会儿便黑全了。 庾府里的下人们忙着将廊上的竹帘放下,一盏盏挑起的灯笼也都燃起来了。尔风捧着两盏瓷灯回来,青铜做得灯勺搁在一旁,像这一整套完备次序里的收尾,亦是敲定了盏灯上头黄白色的蜡烛的归宿。 他回过头来看着尔风将书案上摆着的瓷灯里的灯芯点燃,心神一动,问道:“咱们这儿有几盏灯?” 尔风将火折子一灭,“咱是在外头,比不得洛阳和淮南那会儿,哥儿您的内室里边就五个灯台,三个灯盏,灯油随便添。” “芙蓉居呢?” 尔风愣顿着啊了一声,遂才反应过来,应答道:“没听库房的人仔细说,但奴婢方才回来的路上大约瞧了瞧,应当是没有哥儿您屋里亮的。” 卫籍轻轻点头,将窗檐合严实了拿小木栓卡好,“咱不是有三台瓷盏吗,我内室留一台,书案留一台便够了,剩余的那台你让人送去隔壁吧。” 手上正分着灯油的尔风嘴里嚼着应答的词儿,突然回过神来,还险些将灯油撒些到桌上去。“您这就开始对芙蓉居那位上心了?哥儿,你俩面都没见过,奴婢之前瞧您意思不是还……” “算了,你亲自去一趟吧。”他是一点儿也没听尔风的念叨,捋了捋发丝,目光恰好落在屋内那一箱箱的宝贝,“算了,你这毛手毛脚的,还是我亲自去吧,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主子想做的事儿哪儿有他一个随侍好随便干预的道理,尔风虽惊着挑眉,然而也只是讶异着道了声是便继续垂下头去分灯油了。只不过他半途中扬起眼好几回,都瞧见自家哥儿唇边浅淡地勾着,身上少了几分在淮南时的冷淡。 他觉得自己是眼花了,想揉眼仔细再去瞧,面上一个不察揩上了些油来,黑黑地仰头对上卫籍有些慌乱的眼。 一个胡乱抹了把脸,一个心神不定地朝桌案上摸索着书卷,二人手又在忙乱之中碰上,尴尬地笑笑后瞬间分开,各自干着自己的事儿,一幅生怕被对方瞧出些什么来的模样。 —— 待到韵文回到内室时,云翠正煮着茶坐在门前摇着扇。她今日本就只在香鸿楼里草草用了些午饭,这会儿虽快到饭点了,可方才又是偷听隔壁动静又是翻墙的,她早就饿得有些眼晕了。 “我让你去连琢那儿讨些吃的来,你怎去了这般久才回来,何事路上耽搁了,比你女郎饿瘪肚皮了还精彩呐!” 见茶的火候正好,云翠手里边这扇子也不摇了,从一旁拖了个蒲团过来坐在她脚边。“女郎您别说了,小厨房没现成的糕饼,手头这些啊也是我同落珠一块儿新鲜做的,还热乎着呢。不过还真是让您给说中了,您猜怎么着,元净阁的那二位可干起来了,吵吵闹闹地揪打在一团,根本就是市井泼妇的相。 按理说就算是一屋子的人儿,自己房里的下人也该帮衬着主人家吧,可更怪的是,元净阁除了贴身伺候的那几位也在帮着打,其余的下人们全都忙着在一旁看戏!方才我在小厨房和落珠一块儿出来的时候还听说有人在问屋里还有没有花生瓜子儿呢,那架势,啧啧,话本子都写不了这般真儿的哩!” 这倒是有意思,亲姐妹干架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可下人也不帮扶着一把,这事儿倒是少见。她糕饼嚼地有些干,呷了口刚煮好的茶汤,“你瞧你,这是人家家里的事儿,咱们是外人,今个儿给咱们一个屋子住便是咱们的恩人,以后少不了帮衬的时候,这时候去下人家的面子看笑话,实在是不合适。只要不牵扯到咱们,便是天塌了也得安心睡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少去嚼闲舌头。” 云翠见她没有看戏的意思,也便轻手轻脚地将从庾府库房里送来的灯油分好,安安稳稳地道了声是:“奴婢前日从闲听阁里头出来时,寻芳便同奴婢说了,外头的消息要打探足了,至于去不去亲自上门瞧一眼,还是要看女郎的意思,jsg奴婢不及寻芳机灵,女郎还莫要嫌弃。” 伺候人的本事,看了多了也便学会了。她也深知这个道理,消息是一定要通耳的,当个有八面玲珑心的恶人总比当一个闭塞的傻子好得多。韵文从屉子里拿了个火折子,将灯盏点起来,烛芯点燃时是烛台最亮的时候,她回过头,瞧着外头的天光还未暗全,便将手里的烛台重新放下。“你瞧你这话说的,寻芳要是能有你半分沉稳,我也便不怕她在外边说胡话了。” 主仆二人慢悠悠地分着灯油,却听门外铜环叩门声有些着急。云翠仔细辨着声音,倒像是落珠,赶忙开了门将人迎了进来。 谁知落珠一进来就哭着捂脸跪在地上,“奴婢求求女郎了,救救我家女郎吧!” 她哭得断断续续,右脸上的红肿和微破的嘴角无不告知着韵文主仆二人方才发生了什么。原是元净阁两个姑娘之间的拌嘴,偏生让端着糕饼回泽霖轩的落珠听到了,二女郎气不打一处来,本就瞧泽霖轩不顺眼,便说这糕饼连他们元净阁里的狗都吃腻了,明里暗里一块儿贬着庾思莹。 落珠原不想同她们置气,她毕竟还有别的事儿要做,元净阁的这般无理取闹又不是头一日了,可她们偏不放过她,借着府里有客人住着料想家里必然会是息事宁人的态度,不由分说给她一巴掌,还将那糕饼全倒进恭桶里去了。 “这糕饼原本其实没什么的,但是奴婢同云翠姐姐一道开了灶做的,一共就这些,再没旁的多的了。奴婢回去得晚,女郎见奴婢被人打了,便急着要去同晚姑娘分说,还将丰哥儿给引来了。谁知道晚姑娘是个贯会装的,握着我家女郎的手便给她自己狠狠下了一巴掌,大郎君到的时候自己先啼噎着倒到地上去了,一口咬定是我家女郎打的她。 天地良心,女郎她虽平日里横竖看不惯元净阁的那几位,可也贯不会做出如此有违家规的事来!丰哥儿想罚女郎去跪家祠,那是在休架,可咱们女郎死活不肯,转头被晚姑娘寻了当口就又打起来了!这事儿若是捅到郎主跟前,元净阁的再一哭,她们倒是能安安稳稳睡在榻上,哪儿有人管我们女郎的死活!这夜里多冷的天啊,可怜我们女郎,呜呜……” 韵文同云翠对了一眼,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落珠是个头脑极其清晰的,这一番话说起来软硬兼施的,起因便是那碟糕饼,一道开得灶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摘不掉身上的腥,叫她们是想躲也躲不得。 看来今夜注定会有人睡不着安稳觉了。 她三人重新整理梳妆,提着灯笼到元净阁时,便看见庾思莹同庾思晚厮打在一起,周围的花藤木架碎片散了一地,瓷器铜器碎裂的声音夹着庾思晚有些嘶哑的难听谩骂声,实在是不堪入耳。 韵文面上浅挂着些抹笑,慢悠悠迈了碎步子踩上元净阁门前的歩阶,嗓音温温雅雅:“呀,这又是什么天旋大场面,好生热闹,怎得也没人来同我说一声,我也好带把瓜果来。” 她揣着手,对着站在一旁是惊恐又束手无策的庾安丰行了闺中礼,复而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面对着两个有些打懵了纷纷停手的人儿,小心地将地上的庾思莹扶了起来。“你瞧你,不过是一盘糕饼的事儿,要的人儿那可是你二姐姐,给她便是了。我屋里头也还有,多着呢,咱何必掺进争风吃醋的事儿里头,不值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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