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说话的人叹气时,微微侧过些身子,也就恰好让籍之见着了那被人围着的女子。 她面朝尘地,一身鹅黄色的裙衫散在身侧,头上的珠翠钗环散落凌乱,步摇上的珠穗断了线,凌乱地滚落一地。 她面朝下趴在那儿,像一只陨落折翼的蝴蝶。 籍之只来得及快速扫了一眼,那叹气的人便又已经将身子挪回来了。他感觉到身后有人不断想往前挤上来,忽听耳边有围观者疑惑询问:“这是谁家女郎啊?” “哪里还是女郎,人家是正儿八经嫁了人的夫人。”人群中传来这样一句应答,“喏,琅琊王氏的大夫人,就是从汝南过来的那位。” 人群中顿时惊起一阵哗然。“那她这是殉情啊!” 籍之夹在人群中,越发听不明白他们说的话了。 他的绵绵不是在建康城活得好好的吗?他们搬进了大司马府邸,日子过得恩爱圆满,他们还有一对子女…… 可他还是不自主地伸了手,轻轻拍了拍身前那个说话的人。“什么殉情?发生什么事了?” 前方的围观者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你不知道?你不是洛阳人吧?” 他看着籍之愈发发懵的眼,又是叹了口气。“琅琊王氏你一定听说过吧?他家虽然富贵显赫,但想必仇家也有很多。王家原本的郎主王旷不就在上党丢了消息吗?这会儿他的大郎君听说要从外放官职回洛阳了,但好死不死,在半路上,被人杀了,听说也是被射杀,一箭穿心!都说这大郎君与他的夫人是如胶似漆的一对儿,这不,” 他朝着地上摊在血泊中的女子指了指,“和她夫郎的死状真是一模一样,可叹,可叹。” 籍之愈发迷茫了。“可王家大郎君没有死啊。” “因为我就是王家大郎君啊!” 周围围观着的人听罢,皆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杂乱的狂笑声。“你这人倒也着实是可怜又好笑。半月前,人家王大郎君的尸骨被王家人从郊外寻回来了,这一路上多少人都看见了,那就是王大郎君的那张脸,你竟然还在这里说痴话?他就是死了!” “他没死!” 籍之越是与他们争辩,越是觉着这场景越来越诡异。 起先那些围观着的人们只是在用一种玩笑的口吻告诉他,他自己,王籍之,已经死了。 可他与他们分辨得越久,那些声音却是越发肯定,甚至慢慢的,连那话语当中的笑意都跟着没了。 到了最后,只剩下冰冷严肃的人群声,齐齐说着,他死了。 籍之后背顿时爬上一阵寒颤。他学着那些人混沌无神智的模样,跟着他们点点头。“他死了。” 于是那人群才终于像是放过他似的,目光转而投向依然趴在血泊当中的“韵文”。 籍之定睛瞧着,其实那地上的女子,身型与钗环,的确都是王家的物件,都是他见过的。 可他一直告诉着自己,这不是韵文。 为了证实自己的这一想法,他声音打着颤,提议道:“可你们怎么能确定,这是那王家大郎君的夫人呢?王家又不止这一个女子,总得瞧见了脸才能确定吧!” 那围观的众人似乎也觉着籍之说的话有些道理,于是两名汉子从人群当中脱离出来,一左一右地将那女子的胳膊架好,整个身子顿时从地上抬了起来。 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合着一双眼,已经有些干涸的血自她的唇角淌出。 籍之顿时愣住了,手脚骤然一片冰凉。 这真的是韵文。 真的是他的妻。 她,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脑一热,发疯般撞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人群,朝着那身子已经有些僵硬了的人儿冲了过去。 他想抱紧她,入怀的却再不是以往的温玉软香。 她沉重,她冰凉。 他们已经不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籍之无助又绝望地张了张口。 韵文! 他想唤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两个字儿从嗓子里喊出来,像是被人生生堵住了喉咙一样。 绵绵! 可他依然还是唤不出她的名字来。 籍之捧着她的脸,看她脸蛋是毫无血色的煞白;又伏在地上愈发将她的身子抱紧一些,想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捂暖她的体温,让她重新醒过来。 可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他唤不醒她,同时还遭到了周遭那些围观的人的嘲笑。 “从来没见过给死人捂体温的!不过一个高门世家的死了的夫人而已,你们看他这样较真,该不会他真的是那王大郎君吧?” 人群当中,另一侧紧跟着便有围观者接上了这边的话。“说不定呢,没准人家借尸还魂呢!” “够了!” 他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他们都没有死!他们都去了建康,还有一双儿女,他们的日子温暖幸福,是你们永远都体会不到的那种温暖!你们来围观的,来瞧热闹的,那么多人,围着这个被一箭穿心了的女子,你们却只抱着手臂,围着她看着她,只想着感叹与惋惜,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尊重她,连搬一卷草席将人暂且简陋地裹上一裹都不肯。她的死,当真只是你们谈论的乐子吗?大家都是人,何以至此啊!” 他用力地感叹着,却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发疲累,像是正源源不断流失着生机一样。 在他的心里有一道声音,告诉着他,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瘫坐在地上,面对着周遭烦躁扰人的吵闹与嘲讽讥笑,他忽然瞧见了自己手背上的伤痕。 那伤痕正不断往外渗着血,可他却丝毫没察觉到疼痛。 籍之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向天空。 顶空高悬着明月,一改他在荆棘丛里面破着路时的昏暗与阴森,这会儿倒是瞧着喜人得很。 他低下头,往身侧平平地伸出一条手臂。 没有影子。 他原以为是自己坐在尘地上的缘故,于是一边抱着“韵文”冰凉的身子,一边留心观察着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人的脚下。 只有鞋履,却没有任何投到地上的影子。 籍之心里的欢喜与激动顿时涌上心头,直冲他的眼眶,让他险些落下泪来。 他暗中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腿。 没有知觉。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是在梦里啊! 只是他脑海中才浮现出这句话来,那被他扔在一旁的地上的提灯忽然灭了。 而不止是那盏提灯,就连街道两旁的房屋瓦舍门前门后点燃的灯火,也全都灭了。 一时间,这场幻梦里唯一的亮光,只有他头顶的那轮皎洁明月。 “韵文!” 他终于竭尽全力,在梦中喊出了她的名字。 又是顷刻之间,原先所有灭了的灯火,再度燃了起来。 籍之抬起头,却看见原先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这会儿一个个地面上都带着死气。 他们微张着嘴,却并不说话,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毫无生机。 而这样的人,此刻在他的面前,少说也得有几十上百个人。 随着他方才大声呼喊出韵文的名字,他怀里那冰凉的身子也顿时消散了干净。 直觉告诉他,这地方太过诡异了,他应当赶紧逃离出去。 只是他重新从地上捡起那盏提灯,向前迈了一步时,梦境里那些原先还说着话的人顿时齐齐回头,眼神如死潭,从四面八方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手里握着的那盏提灯开始不断闪烁,紧跟着他所在的街道两旁的房屋瓦舍里的灯火也异常频繁地忽明忽暗。 忽然,他又听见了一阵嘈杂声,像是有人在交谈,也像是鸟雀欢聚。在人群的另一边,他看见了一处耀眼的光亮,仿若夜幕中出现日光一样异常。 于是籍之毫不犹豫地拨开死寂一般的人群,拼了命地往那处光亮奔去。 身后的嘈杂声愈发响亮清晰。籍之不断将人群扒开,他们空洞怖人的目光虽然依然紧紧跟随着自己,脚下却都像被钉死似的,动都不动一下。 只是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目光极其难让人忽视。无数冰凉刺在他的后背,逼得他让他向着光亮处奔逃的步子更快了些。 那光亮处是温暖的,和煦暖阳一般,将他五脏六腑一并托着烘暖。 待他再度睁开眼,他依然还是躺在建康城大司马府里内室的床榻上,大喘着气儿,手脚冰凉。 身侧有揶揄的女声慢慢传进他的耳中,同梦境中的光亮一样温暖人心。 “你可算是醒了,我可是听你在梦里嘟囔了好多话的,什么死不死的,有够晦气的。” 上方是熟悉的床架帷帐,他有些木讷地偏过头,看见床榻里面,梦里心心念念的人儿依然安稳躺在自己身侧,这会儿好整以暇地用手掌撑着脑袋,微微抬高了视角向下俯视着他。 籍之后怕地吞了口唾沫,又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 是痛的。 他这会儿不是在做梦了。 他没有失去过她,从来都没有。 这般想着,籍之扥时从被窝中伸出手,将身侧的人儿紧紧拥入怀中。 此刻的拥抱,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亦或是将自己此刻全部的力气都环在韵文身上了。 韵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挤压地有些透不过气,好半晌才从他的怀抱中扬起脑袋来,浅薄地透了一口气。 “上一回被你这样拥着,好像还是我们在郊外遇刺的坡洞里。” 她停顿半晌,见他还是不肯将怀抱松开一些,于是有些力竭地轻咳一声。“我就在你身边待着呢,你这担惊受怕的样儿,倒像是我凭空消失了一样。你松开些,不然是想活活将我憋死不成?” 籍之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忙不迭松了怀抱,只是自己一双手依然轻轻捧着她的肩。 “绵绵,我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委屈与后怕,可这回韵文听得出,他并不是在故意冲着自己撒娇。 她伸手,拍了拍籍之的后背,却惊讶地发现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将里衣衣衫全都打湿了。 韵文牵过他的手掌,伸着脑袋凑到他的面前。“你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难道你梦见我不见了?” 籍之点了点头,随即又跟着飞快摇头。“那是比你不见了更为可怕的事情。” 韵文挑眉,笑道:“难不成是我死了?” 她在问出这句话时,原本只是以一副玩笑话的口吻说的,可在不经意间对上籍之那双湿润快落下泪滴来了的眼眸时,她再也笑不出来了。“真是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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