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脸色没什么波澜,过了一阵,才轻声道,“无缘之人罢了。” — 队伍出发,缓缓驶向东都,裴元丘帘子一落下,身边的家臣便道,“大人这回该放心了。” “何来放心一说。”裴元丘拧开水袋,仰头饮了几口。 适才在那日头下站了一阵,背心都冒出了汗,没想到那周世子竟然不是个草包,还怀疑到自己头上。若非谢道远有软肋,自己今日恐怕还真难以脱身。 “还有得一番争斗。”裴元丘把水袋递给家臣,“殿下当初提出要削王爷的藩位,周边的那几个,陛下没同意也没反对,唯独这位靖王,陛下的态度坚决,其中原由无人得知。等这一桩把柄摆在陛下面前,若陛下还要出面维护,殿下才真正该提防了。” 家臣觉得荒谬,“殿下乃陛下的嫡长子,靖王一个养子,不过是念在早年的一点感情上,想让他在凤城安享晚安,莫非真要在大事上偏袒他?” “安享晚年,为何不去蜀州江南,偏偏是离东都最近的中州节度使?” 家臣一震,神色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裴元丘继续道,“当年谢仆射乃一朝左相,官运正当红,却突然辞官回了凤城,如今看来怕是没那么简单。” “大人是怀疑谢仆射辞官为假,实则领了皇命,来凤城保护靖王?”家臣想不明白,“他不过一个养子,陛下为何会如此偏袒……” “这有何可想不通的。”裴元丘偏头往后一仰,“后面温家那位不就是个例子。” “帝王之家怎能同寻常家族相比。” “谁知道是不是养子,一切就看陛下这回怎么做了。”裴元丘想起了自己那位逆子,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道,“凤城乱之前,想办法先把那逆子给我绑来东都。” 与王氏成亲多年,王氏一无所出,如今他膝下就只剩下这么个原配夫人留下的儿子了。 不管他认不认,都是自己的命根子。 “还有那位谢三公子。”裴元丘突然睁开眼睛,目光锐利,“以周世子的脑子,怕是还想不出今日来查我马车,必然也是他的主意,先前我几次对他游说,都被他巧妙地搪塞过去,警惕性很高,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纨绔。” 家臣一脸凝重,“谢家若真的站了靖王,还真不好办。” 身为左相,又在东都活跃了那么多年,暗藏的人脉怕是已经根深蒂固。 裴元丘哼出一声,“他谢仆射固然坚不可摧,可就算是个铁鸡蛋,老夫也要敲出一条裂缝来。等到了东都,你差人去问问大公子的调令怎么样了,抓紧给他发下去。” — 温殊色今日以一挑五,没有半分疲倦不说,眼见那精神劲儿越来越好,谁还敢呆在这儿挨骂,灰溜溜地散开。 身旁郎君的动作也很快,屁股底下的圆凳仿佛烫到了他肉,利索地起身,走人。 走了没两步,却被小娘子唤住,“郎君。” 腿脚就跟不听使唤似的,停了下来,还破天荒地回头应了她一声,“娘子怎么了?” 往日不是‘温二’,就是‘你’。 突然一声‘娘子’,温殊色不太习惯他的转变,但一想,自己今日替他解决了这么大一桩麻烦事,他心头肯定充满了感激。 其实替人办事,若得不到对方支持也没劲,温殊色指了指他嘴角沾着的一粒米糕渣滓,温声问他,“米糕好吃吗?” 天知道那米糕是什么味道,被她塞进嘴里,口鼻之间全是她指尖的香味,嚼了两口,囫囵往下咽,这会子怕是已经穿肠过腹了,半点滋味都没尝出来,但适才还尖牙利齿的小娘子,突然嘘寒问暖起来,实在让人心头七上八下,只能违背良心地点了头,“好吃。” 生怕她还要继续拉着自己说话,“累了一日了,你早些歇息。” 温殊色心道果然要办点事才能与人和睦相处,继而同他表明衷心,“郎君放心,我一定替你好好管家。” 对面的郎君扯了扯嘴角,“有志者事竟成,娘子努力。” — 当日温殊色妙语连珠,一战成名,翌日早上起来,才觉嗓子有些发干。 晴姑姑和祥云伺候她洗漱,方嬷嬷端了一个印花陶瓷的圆盅进来,扬声朝里头唤了一声三奶奶,“老夫人一早让人熬了燕窝,南之刚送过来,三奶奶收拾好了,出来趁热用了,好润润喉。” 还是老夫人体贴。 昨日三奶奶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二房何时这般扬眉吐气过,方嬷嬷兴奋了半宿,今日依旧精神抖擞。 把谢老夫人的话带给她,“老夫人说,三公子能娶到三奶奶这样的娘子,全仗着谢家祖坟冒青烟。” 这两日自己把府上搅得一团糟,大房那群人必然会找上了老夫人,温殊色心头实则也没底,如今得了老夫人这句话,犹如吞了一颗定心丸。 人总是经不起夸,温殊色嘴上谦虚,“不过分内之事,哪里能堪祖母如此夸。”却忍不住再次放下豪言,“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再打库房的主意。” 说到做到,当日温殊色安叔把账房撤了,账本攥在了自己手上。 本以为还会来闹几场,做足了准备等着人再上门,却意外地过了两日清净日子,有些不太相信这就结束了,“就这么算了?” 祥云笑道,“那日一战,只怕娘子的威名早就传出去了,谁那么想不开,上门讨骂?” 如此一说,这两日也没看到谢三。 早上一起来,西厢房便已人去楼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领了份官职。 没人来打扰,她又搬出去坐在了梨树底下。 这颗梨树还是当年回凤城后,二夫人亲手种的,眼下开得正好,白雪般的花瓣,一簇簇展开,拉坠着枝头。 似乎今日才发现这一处的春光,温殊色仰起头慢慢欣赏。 上回方嬷嬷听她说闻不见花香,早让人摘回来了几朵芍药,用胆瓶装饰起来,就摆放在她跟前的木几上。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暗香溢鼻,眼前一片浓浓的春意。 正躺在安乐椅上,享受这无限春光,祥云突然从外面走进来,“三奶奶,大公子回来了。” 温殊色紧闭的双眼,瞬间睁开。 “听说老夫人今日办了宴席,把屋里的一众老小都叫了过来,娘子也会过去。”祥云话音刚落,南之便来了院子传信,“三奶奶,老夫人今日设宴,请三奶奶这就到宁心堂用饭。” 太突然,温殊色愣了片刻。 前几日谢三再三阻拦,不让她看到人,这不,一家人早晚还是会碰面。 忙从安乐椅上起身,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坐久了,衣衫有些褶皱,没法见人,“那我先去换身衣裳吧。” 祥云跟着她进屋,一阵梳妆打扮,瞧了铜镜无数回,终于满意了,扶着高鬓出来,南之还在外面等着。 一行人出了院子,温殊色脚步格外轻快,回忆起那日在马背上看到的挺拔背影,再想起那道声音,脑子里已经勾勒出了一张空前绝世,温润儒雅的面孔。 奈何路太漫长,迟迟见不到人,忍不住转头问南之,“大公子不是公务繁忙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南之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温殊色更好奇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奴婢也不瞒三奶奶了,大公子的调令不出意外在这个月底前便能下来,调令一到,就得去东都任职,今日大爷和大夫人找上了老夫人,想为大公子在东都买一处房产……” 一瓢凉水从天浇下来,没有半点预兆,把人浇了个透心凉。 心头冒出来的火花,听得见地“呲呲呲——”灭了个干净,脑子里那张空前绝后的面孔,也瞬间扭曲,不食烟火的谪仙从九霄云殿坠落,变成了牛鼻子老道。
第23章 温殊色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比她把盐当成了糖吞下去还难受。 满目的春光没了,心情也没了,亏她还特意收拾打扮了一番,结果白马突然变成了骡子,简直失望透顶。 如今总算明白了,为何好好的银钱却被一些酸儒们说成铜臭。 可不就是臭吗,腐蚀人心,活活地把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爷变成面目可憎的吸血鬼。 见她突然没了兴致,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气,南之以为是自个儿的话吓着了她,赶紧安抚道,“三奶奶放心,老夫人断然不会同意。” 温殊色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对那位大公子是横竖是没了好印象,兴致阑珊之时,便见到垂花门内走进来了一位郎君。 白襟圆领青衫,镶金玉冠,堂堂正正,一派风流倜傥。 今日之前她还一直幻想着,倘若嫁的人是大公子,是不是这会已同他举案齐眉,浓情蜜意了。 如今再看迎面而来的谢三,突然觉得庆幸,幸好谢家也换了人,败家子就败家子吧,好在他有钱,往后不会打她银钱的主意。 谢劭这两日早出晚归,一半的原因是被周邝相缠,另一半则在跟前的女郎身上。 那日只觉她有一张让人不敢招惹的利嘴,等到夜深人静躺在榻上时,才发觉更可怕的是她那几根青葱手指。 她突然把米糕送到自己嘴边,从未有过小娘子喂过他东西,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却似乎不耐烦了,眉头锁了起来,大有要同他大干一场的架势,他被迫张嘴,才张开了一条缝,她猛往里一塞,手指头戳到了他的嘴角,好像还不止,碰到他牙了…… 也不知道,她那手指头是不是在香粉里泡过,整个晚上,满脑子的幽香,飘忽不散。 事无依据,已无从对证,当夜很想去她屋里告诫她,下回不能再这样,他长了手,不需要她喂。 第二日起来,却又打消了主意,罢了,还是少同她碰面。 两日没见,女郎依旧明艳,高鬓朱簪,身上的春绿长裙又是他从未见过的新衣,胳膊上挽着白纱披帛,额头还瞄了花钿,艳丽精致的妆容,似是去赴一场约会。 自己也是刚被老夫人派人从茶楼里叫回来,参加今日的家宴。 是了,今日大公子回来了。 那日他从中作梗,没让她见到大公子,也不过是临时起了捉弄之心,既已嫁入谢家,一家人总得碰面。 终于能见到自己想要嫁的郎君,想必心里很期待很高兴吧,走近了才意外地发现小娘子的脸上,并没有他预料中的欢喜,甚至带了些沮丧。 这倒是稀罕了。 没等他想明白,对面的小娘子也看到了他,眼珠子陡然亮了起来,提着裙摆朝他奔来,“郎君……” 谢劭:…… 小娘子热情地从长廊那头奔到了这头,谢劭心中的疑惑更重。 听闵章说,这两日她一直在院子里晒太阳,莫非把眼睛晒花了,自己和大公子长得还是有些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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