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如此,他心头大概也有了猜测。 老夫人做事一向沉稳,突然在大娘子出嫁当夜换人,其中原委,他同府上的人打听过,是因大娘子不满意嫁妆。 上年年前回来的那一趟,知道大娘子的婚期将至,自己便留了银钱让母亲去置办了一副嫁妆,统共六十四抬。 一般人家嫁女为半抬嫁妆,温家到底不同,在凤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又是头一个姑娘出嫁,自然要风风光光。 两副嫁妆,不为过。 自己作为叔叔出一副,另外一副由大娘子的父母来筹备,他平日给大房的银钱,再加上大爷的俸禄,怎置办一副绰绰有余,且自己的女儿出嫁,父母出一副嫁妆,名头上也好听。 事后大夫人却又来找他,说手头上吃紧,凑不出来,要他再备一幅。 他不久前刚购买了船只,置办完一副嫁妆后,手头几乎没了余银,但既然大夫人已经开了口,也不好拒绝。 这些年自己和儿子常年在外,全仗着大房看顾老夫人,出些银钱也是应该。 到了福州,他亲自下到深海,捞了一个多月的鱼虾,勉强凑出了一副,置办好托人捎给了缟仙。 家居摆件他都算好了,只多不少,其中一部分现银,给多少合适,让缟仙自己看着办。 温家的日子优渥后,缟仙确实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从不亏待自己。 可在大事上一向都很通明,若非逼急了,怎可能拿大娘子的嫁妆当玩笑。闹成这样,归根结底,都乃大房的贪心所致。 尤其是知道了兄长一家竟然把老夫人一人留在府上,全都搬去了东都之后,便也看明白了。 这一趟回来,本就没打算再去福州,既然如此,父母在不远游,那便留在凤城,也算没辜负那丫头的一番苦心。 是以,第二日他便去了王府,领了员外郎的官职。 但钱在她手上,和在自己手上,完全是两码事。 别看她笑起来人畜无害,活像个小太阳悬在头顶,温暖又阳光,可一旦狠起来,对谁都能下得去手。 温淮、还有谢家姑爷,最近过的那是什么日子,他都看在眼里,一分钱掰成两分用,那温淮前儿领了俸禄,路过卖烧鸡的摊位,腿都走不动了,手里的荷包捏了又捏,最后还是咬牙放弃。 一分钱憋死英雄汉,这话一点都不夸张,简直惨不忍睹。 自己断然不能走他们的老路,再次伸手去夺。 温殊色不给他挣扎的机会,“父亲怕是还不知道,你女儿已经没了活路。” 温二爷一愣。 温殊色长话短说:“谢副使今夜得了一道削藩的圣旨,打算趁靖王在外,把他驱出藩地,你女儿前一刻拿刀割了副使夫人的脖子,和你的贤婿一块投靠了靖王,如今已是‘贼’人,再不跑路,父亲就等着替我收尸超度吧。” 温二爷听得惊心动魄,连连抽气。 上下把她打探了一番,见人完好无损,还是心有余悸,呼出一声,“天爷,你,你哪儿来的肥胆。” 还敢割人脖子了。 “有其父必有其女,父亲下海之时,可曾想过自己要是回不来了怎么办?”温殊色没看他,忙着往包袱里装钱。 “这能相提并论吗。”温二爷已经顾不得什么银钱了,又才反应过来,紧张地问她:“朝廷要削藩?” 靖王手里一没兵权,二没银子,削藩意义何在? “如今尚且不知,但此事颇为蹊跷。” 温二爷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谁人敢有这等贼胆,假传圣旨,乃死刑之罪,诛九族,谢副使……”瞪大眼睛看着温殊色,一脸惨白,“你果然是没了活路。”瞬间想到了后退,“这节骨眼上,问姑爷讨一份休书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温殊色:“……” “怕是来不及了,你再这般耽搁下去,估计你那位贤婿就要自个儿一人逃了。” “他,他逃去哪儿。” “东都。”枕头里的银钱一张不剩,全放进了包袱,去收拾自己的衣物断然是赶不上了,转身去温二爷的橱柜里拿出几套衫袍,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满满一包袱,紧紧地打了个死结,收拾完才抬头看向一脸完全不知所云的温二爷道:“我这就去追他,父亲保重,在家好好吃饭,照顾好祖母。” 包袱往肩头一挂,提起裙摆匆匆出去,继续去钻狗洞。 “你等会儿……”温二爷赶紧追出去,“还,还有……” 温殊色人都已经蹲下去了,无奈回头,“还有什么,父亲你赶紧的说完,你多耽搁一刻,你女儿的性命便要危险一分。” 温二爷立马道:“东都还有一家酒楼。”他把福州的船都卖了,以后再也不去了,“名叫觅仙楼。” 这便是他刚回来,打算要同她说的好消息。 大爷在东都做官,两边不能兼顾,一家人迟早要去东都,这趟回来前,便先去东都盘下了一家酒楼,打算以后在东都谋生。 谁知道,会发生变故。 东都的觅仙楼,上回温殊色倒是听温家的大公子说过…… 果然不简单,温殊色点头:“知道了,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努力活下来。” — 路上需要的人和包袱,周夫人已经收拾好了,时辰不等人,得趁夜出城。 同谢劭交代了几句,亲自把人送到了地道口,嘱咐道:“谢公子一路小心,王爷那……”顿了顿,“就让他多保重,活了大半辈子,上过的战场,不下百场,没死在战场上,死在了阴沟里,岂不辱了他一世英名。” “夫人放心。” 周邝与他一同进了地道,因自己不能相陪,颇为沮丧和遗憾,“此番谢兄定要当心,君子易处小人难防,父王虽有一身本事,但性格老实憨厚,有识人不清的毛病,谢兄在他身旁,定要多加提醒,不可轻易相信他人,当心背后暗箭。”恨不得自己也跟上,“只恨我不能亲手惩治奸人。” “守城也没那么容易,王爷一旦面见了圣上,对方必然会狗急跳墙,多备一些火油,提防攻城。” 周邝神色肃然,点头,“谢兄放心,我知道。” 一路聊到地道出口,周邝突然看着谢劭道:“若圣上真要削藩,谢兄就走吧,我保证就算是死,也会护嫂子周全。” 往日他和谢兄,还有崔哖和裴卿,四人横行凤城,是何等的潇洒。 短短两月之内,先是谢兄破产,如今又轮到了他王府,曾经几人一道饮酒作赋,策马奔腾的恣意日子,突然之间,再也不复返。 心中免不得一阵惆怅。 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了几分沉静,谢劭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胳膊,“拜托了,好好保重。” 时辰紧迫,推开茶坊房门,脚步朝着门前的马车走去。 周邝这才想了起来嫂子交代的话,忙往一边路口瞧了一眼,没人。 正要收回视线,余光突然瞥见一道人影冲出了拐角。 再回头,便见到了一位小娘子一手扶着肩上的包袱,一手提着裙摆,风一般的速度,朝着这边奔跑而来。 衣裙被风紧裹,发丝也被吹在了脑后。 周邝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位小娘子跑成这样,那速度丝毫不亚于平常男子,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身边。 小娘子似乎并没有看到他,视线只盯着前面的马车,到了马车旁,包袱往车上一甩,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动作之迅速,之麻利,连周邝都看愣了眼。 迟钝地回过神来。 嫂子? 她不是说温淮来吗。 里面的郎君也是一脸目瞪口呆,看着突然推门进来的小娘子,愣是忘了反应。 小娘子扫了他一眼,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不待他出声,便伸手先止住了他,“我,我也奉劝一句郎君,别,别再浪费口舌了,无论你说什么,我也要,也要跟着你,一道去。” 合着回去一趟,只为收拾东西,来这儿堵他呢。 谢劭额角直跳。 小娘子换了一口长气,转头看着他,一口气道:“郎君不必感到为难,是我离不开郎君,非要和郎君一块儿去。郎君就想着,横竖这小娘子是个不怕死的,危难之时,还能有这般娇娇俏俏的娘子陪在身边,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福气,即便有朝一日得道升天,人世间这一遭也不算白来,还有何可为难的呢。”
第52章 对面郎君的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宁静无波澜,丝毫没有为她这番肺腑之言所折服。 郎君不发话,坐下的马车也迟迟不动。 小娘子再次顺了顺气息,把包袱放在膝盖上,语重心长地替他分析道:“郎君觉得我呆在凤城就安全了吗?大夫人一向以贵妇自居,平日里走到哪儿不是一身光鲜,不知羡煞了凤城多少妇人,今夜却被咱们轮流拿刀抵脖子这般侮辱。郎君不懂女人心,但身为女郎,我颇为清楚,女人一旦记上了仇,别说什么家国大事,规矩体面,急起来统统都不会在意,连命都能不要,很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小娘子凑上前,紧张又神秘地道:“万一她有了勇气抹脖子,让谢副使替她报仇,我不是完了吗?” 说完小娘子一仰头,“所以,郎君一走,我一点都不安全。” “至于郎君要我回温家,就更不靠谱了,谢副使知道我人在温家,正好,治温家一个藏匿叛贼的罪名,借机把温家也一并端了。” “既然在哪里,我都会被人追杀,还不如同郎君一道,离开凤城,是生是死,尚且还能自己掌握。” 要呆在凤城,那才是真正地等死呢。 横竖她不会走了。 无论郎君说什么,她都不会改变主意,为了摆出自己心意已决的态度,伸出手,不顾他是什么反应,一把拽住了郎君的手袖。 她一副死也不松手的姿态,彻底让身旁的郎君没了言语。 侧头盯着她。 她手下的动作攥得更紧了,腰杆子倒是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神色坚定无比。 时辰不早了,不能再耽搁,郎君转过头,终于同马夫道:“出发。” 到前面再把她扔下去。 谁知坐下的车毂轮子一动,小娘子立马换了一张脸,轻松愉悦,赞赏地看向郎君,“这就对了嘛。” 很久没这般跑过,胸口跳得厉害,一双腿也酸,这才拿着巴掌拍拍胸口,又弯身捶捶腿,再整理好衣裙,扶扶凌乱的鬓发,问他:“郎君,咱们是从哪里出城?” 没听到回答。 诧异地偏过头,便碰上了郎君探究的目光,一双眸子幽幽深邃,似是要把她看个对穿,突然让她有种锋芒在背的紧张。 下意识捏了一下怀里的包袱,笑笑道:“郎君这般瞧着我作甚……” 结果郎君道:“想看看你脑子里还藏了什么招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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