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屏欹斜在窗前,两个胳膊肘反向窗台上搭着,态度散漫,“自然不是,人虽然没进屋,可他放了东西进屋。” 曹善朗眼神闪躲一下,若无其事地笑笑,“难不成放条毒蛇进屋去咬那汪鸣?” 西屏见他此刻还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得轻轻冷笑,“你成日给汪鸣熏着那香,弄得他神志不清,但你觉得那还不够,又想法子去吓唬他折腾他。你知道汪鸣有个心病,就是他曾背叛害死了他的师傅迟骋,所以你用纸裁了个迟骋的假影,趁他神志不清,用线栓着那假影垂到屋内去。汪鸣本来就糊涂,就当那假影是迟骋来寻仇,所以与之打斗,这才在那墙上留下了刀痕,也砍下了一片纸屑。” 曹善朗笑道:“你说得也太玄乎了。” “一点也不玄乎,三叔检验过尸体,汪鸣身上有许多跌撞斑痕,他又不是小孩子或瞎子,走路怎会跌跌撞撞的如此不小心?我想,是因为他疯疯癫癫和那假影打斗时总是扑空,撞到了那些桌椅。” “这还不玄?就算真如你所说,他也只会跌跌撞撞弄出些伤来,怎么会死?总不见得是那假影化成真人把他杀了吧?” 西屏鼻梢里哼了声,“我说了,他是自杀。” 曹善朗不屑道:“哪有人自杀砍自己那么多刀的?” “有。”西屏射他一眼,“因为你不止一次使用这伎俩,倒给你摸索出点门道来了,终于在那天,你引狸奴去了锦玉关,虽然法子还是那法子,但是技巧却精益不少,那回你用的是有些硬度的铜丝或铁丝伸进屋里,一头粘着那假影戳在汪鸣身上,汪鸣以为是人近身贴在他身上,所以就朝向自己劈砍,片刻之间便杀死了自己。而你轻而易举就从天窗上收回了假影,狸奴进去时,只看见打斗的迹象,却没发现凶手,狸奴的鼻子本来不如我,又有门前的花香掩盖,所以根本没有察觉到屋里的香味,亏我们还猜测这世上怎会有身手如此快的绝顶高手。” 曹善朗低着头维持着笑脸,却半晌无话。隔了阵他才端着茶盅起身,岔开话头,“难道听见你说这么多话,像说书似的,精彩绝伦。渴不渴?来,吃杯茶。” 西屏看一眼他递来的茶盅,“你承认了?” “我承不承认有何区别?”他漫不经心地笑,“就算我承认,也不过是死了个逃犯而已,你以为朝廷会为个逃犯治曹家公子的罪么?” 西屏自然知道不会,所以轻泄出一缕气,接过茶盅,转头侧贴在窗户上看那厚厚的窗纱,“这是什么时辰了?怎么天色老是黑压压的?” “这两天不是天阴就是下雨,总不出太阳。”曹善朗贴在另一头,歪着脸睇她,“不过也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给你做。” 西屏无言以对地睇着他笑,他也行若无事地笑,“原想和你一起吃晚饭的,可今日是不成了,昨天你们那臧班头带着一队人马跑到我锦玉关去乱搜乱闯的,得罪了我好些要紧的客人。我答应了他们,今日在锦玉关摆席赔他们的酒,就不能陪你了。你吃过饭早些睡,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说完便往外走,拉开了条门缝,又扭头道:“对了,天冷了,我叫丫头一会给你送件衣裳过来,你先将就着穿穿。” 未几饭菜和衣裳都由个丫头送了,西屏不穿人家穿过的衣裳,只略吃了些饭菜,不觉天色暗下来,那丫头又进来掌灯,西屏心下纳罕,先前丫头进出都要开锁,这两回好像没听见开锁头的声音,难道曹善朗就不怕她跑了? 她在榻上看着那丫头擎着盏银釭走来,朝她和善地笑一笑,“你一向守在门外?” 丫头笑着点头,“这两日都是我在外头值守,姑娘有什么吩咐朝门外说一声就是。” “还有个小厮在那里吧?” 丫头仍笑,“是啊,本来还有一个,可他下晌跟四爷去锦玉关了,姑娘有什么吩咐么?” “那倒没有。”西屏笑着摇头,“你们这房子里一共有多少人?” 丫头怕她打听这些是想钻空子逃跑,便笑着不语,放下银釭去端了碗热茶来。这时候忽听闻外头有人闷哼一声,紧着是倒地的声音,丫头身体一抖,在榻前回首,朝门望去,旋即有个男人推门进来,吓她一跳,“你是谁?!” 这人化成灰西屏也认得,正是姜辛!他总算来了,她差点要以为等不到了,没曾想到底给她算准了,他还是记挂着女儿。 她心里迸出一阵狂喜,面上却是吃惊和恐惧的表情,错眼朝门外一瞥,那守门的小厮给姜辛打晕了躺在那里,她更显得慌张。丫头瞧见,害怕得直往里退步。她则揪着眉头,像是左右难抉择,最后一横心,反倒迎着他站起来,“老爷。” 两人这一刻重逢,却像初见,谁看谁的目光都是陌生。姜辛想到这几年间对她的印象,不声不响的,却像丝冷风兜转在身边,使人不禁寒噤噤的。 他手持一把长匕首,向她逼来,“袖蕊呢?” “袖蕊不在这里。”西屏像是鼓足了勇气才从榻前的脚踏板上走下来,“你想找她,那就救我出去,我带你去找她。” 那丫头听见这话,欲向前拦阻,给姜辛看了一眼,又忌惮着他手里的匕首,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屏随他出了门。 两人在黑暗中寻路而去,虽听见四下有人叫嚷搜巡的声音,却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怎的,总能避开。 直到逃出这房子,西屏才恍有所悟,只怕今夜曹善朗是故意避到锦玉关去的,还借故带走了些人手,大概就是要让姜辛乘虚而入。 他打的什么主意?不管他打的什么主意,都是成全了她。 正在思想,忽觉胳膊给人一拽,腰间抵来把匕首。西屏心头一跳,睐目一看,姜辛的脸凑在旁边,眼色有些阴冷,却出奇的平静,“带我去找袖蕊。” 看来他是真想找女儿,西屏乔作害怕,身如筛糠,一颗心却也冷静得出奇。她假装是给他强逼着往前带路,“你不要伤我,我自然带你找到袖蕊。” 姜辛这些年都没大在意她,此刻更不能看透她,不得不谨慎点,匕首一直抵在她腰上不敢松懈,“你把袖蕊掳到哪去了?” “城,城外。” 他将刀尖逼紧了一寸,“你没杀她?” 西屏战战兢兢摇头,“没有。” 他将匕首贴得更紧了些,“那你掳她做什么?” 西屏啻啻磕磕道:“我,我原是要杀她,所以命迟叔叔和芝姨绑了她到城外船上去,想让官府以为她、她是出城游玩,失足落水。本来我和迟叔叔他们约定在城外相见,可,可我突然被曹善朗劫走,他们不见我露面,是不会轻易动手的。你放心,袖蕊没死,你不要杀我!” 她斜着眼瞟他,他脸上虽有些迟疑,但又不得不相信,因为此刻他别无选择,谁叫这么个人,临老临老,忽然长出点良心来。 她心下好笑着,可巧天上一团黑云移开,露出半个冰冷皎洁的月亮,照得四下里有种幽蓝,她的脸白森森的,任谁看见不说是吓的?
第105章 真相是,他爱她。 可西屏一向是这瓷白的脸色, 随时容易跌碎的样子,有人看来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可在时修看来, 那不过是一层脆弱的保护色。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日一想到西屏,总是那年她孤立在甲板上的小小的身影, 易逝的, 冰冷的,像朵浪花短促地在他手上触碰了一下。他有种亏欠了她十多年的感觉, 觉得她的流离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是自己没能在当时挽住她。 忽然臧志和气喘吁吁地跑进门, 张口就要说话,可看见时修的脸却怔了下, 致使一口冷风灌进嘴里,呛得他直咳嗽。 时修坐在椅上抬起头来, 眨眨眼睛, 抬着拇指在眼睑下一抹, 狠狠吸了下鼻子, “什么事?” 臧志和仍听得出他是哭了,吓得愣头愣脑,隔会才想到, “我盯了姜辛半日,半个多时辰前见他进了一所宅子, 那宅子门前既没挂灯,也没牌匾, 听见开门的人说话带着京城口音,我觉得奇怪, 不敢冒然进去,就先回来禀报大人。” 时修本来脑袋昏沉,一听这话噌地从椅上站起来,“那房子在哪里?” “就在南阳门里头,我看那宅子不小,不像是寻常人家,会不会是曹善朗的房子?” 大晚上的,姜辛还能去什么人家?时修埋首在厅里转着,这个时候能劳姜辛走一趟的,不是要紧的人就是要紧的事。若果然是曹善朗的房子,西屏大有可能就是被藏在那里。 不论如何,先得去找过再说,他立刻吩咐,“你去衙门召集人手,马上到那处宅子去搜查!” 此刻他也顾不得遮掩,带头连夜奔至那宅院,原以为只要是曹善朗的宅子,必定会受阻挠,谁知门内一听,进去禀报,未几曹善朗倒亲自到门上来迎。 他见时修骑在马上,先吃了一惊,马上笑着理理衣襟,朝时修打了一拱,“原来是小姚大人,怎么,小姚大人的冤屈洗清了?” 时修咬着牙关由马上跳下,近前逼问:“此刻该我问你,我六姨呢?” 曹善朗嬉笑着,“你六姨是谁?” “潘西屏,姜家二奶奶,你少跟我装糊涂!” “噢,姜家二奶奶啊——”曹善朗笑着点头,“不错不错,她才刚还在我这里,因我们家和姜家有些账没扯清,姜家眼下又群龙无首,所以我只得请了她来,大家一起算算账。可是不巧,在你们来前,她就给人带走了。” 时修有些信不及,盯着他未说话。他只管把身子向旁让开,摆出条胳膊,“小姚大人若不信,可以带人进去搜。” 臧志和也不客气,大手一挥,便领着一队人进了门。 曹善朗随后亦邀时修进门,一径到了厅上,时修见屋里跪着几个人,便睐他一眼,“曹公子这是摆什么名堂?” 曹善朗自行跨进门道:“我说姜二奶奶才刚被劫走了你还不信,这不,就是这些下人看顾不周才出了这样的岔子,人到底是在我这房子里不见的,我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自然要审问审问这些下人。” 这时候一个年纪大些的下人向前跪了两步道:“谁知道那姜老爷是个什么缘故!本来说是来找四爷的,小的说四爷没在家,他说进来等,小的便请他厅上坐,和他寒暄了一阵,说起他家二奶奶眼下正在咱们家做客呢,他就急头白脸冲到那屋里去要带二奶奶走。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二奶奶不肯跟他走,他便发了火,打了咱们家的小幺丫头,硬拽走了二奶奶。小的想,横竖他们是一家人,就没怎么狠拦。” 曹善朗提提眉毛,朝时修没奈何地翻开一只手,“瞧,我说是给人带走了吧。”说着啧了声,摇头道:“看来这姜家有些理不清的家务事,竟然闹到我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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