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我有哪里不敬她么?往后我还要给她养老哩。” 顾儿嗔怪道:“懒得和你说了,你这些玩笑要是能说给谁家姑娘小姐听,倒省得我操心了!” 说话间二人分散,各自回房。 日影渐渐西垂,满园横杆斜枝的影落在太湖石上,静悄悄的,只闻莺疏燕稀的啼声。西屏兀自还有些发怔,窗上半垂的竹帘影又似个蛐蛐笼子罩到炕桌上,她伸手去摸,摸到空,觉得无趣,便往床上去歇中觉。 帐子放着,睡也睡不着,睁眼到下晌,红药喊她吃晚饭她也假装睡着没听见,好在那丫头见喊不起她也就不喊了。 及至傍晚,听见时修又来了,她才勉强起身,坐到妆台前整理发鬓,又把微笑堆到那脸上来,“那李仵作来回话了?” 时修自在榻上从容坐下,“嗯,他说那女尸留着长指甲,右手指甲上轻微磨损,左手指腹上有薄茧。”说着竖起根手指点一点,“大概是什么乐器给磨的。” “琴,筝,或是琵琶。”西屏在凳上慢搦腰肢,回头看他,“大约是琵琶,扬州府时兴唱清曲,行院里的姑娘们惯常使的就是琵琶。” 时修不通乐器,也从不在风月场中闹,他爹娘更不喜欢,除开节下摆席请客,素日从不请她们,谁知道风月场中现刮的又是什么风?奇怪西屏却知道得清楚,他盯着她,勾着一点点唇,“您竟知道行院里的事?” 西屏理着裙子,“这有什么,姜家时常请这些人到家里凑趣,我和她们这些人常打交道,自然晓得些行市。” 时修将手搁在炕桌上,一松一蜷地空自攥玩着,“那这就说得通了,行院里的女人,多半不是鸨母亲生,又常留宿人家,所以丢个几日也不见家人发急。有的鸨母因怕缠上官司,就是瞧见了那告示也不敢来认,不然不论贫家富家,谁家丢了妻女不寻的?” 西屏见他总算舒展了眉头,又一盆冷水给他浇下去,“可行院里会弹琵琶的姑娘也多,泰兴县就有几百上千户妓家,这江都县是置府之所,官宦人家多,妓家自然更是多不胜数。等你查问过去,只怕凶手早跑了。” “这个不难,我自有问处。” 说完便使红药叫了小厮玢儿来,打发他去鲁家给那鲁有学传话,“你告诉鲁大爷,就说请他那班素日吃喝的朋友都到衙门认认,看有谁认得那具女尸。” 西屏望着人出去,走到榻那端来,“就是昨日在鲁家款待我们的那位鲁有学公子?” “鲁大人只他一个儿子,不是他是谁。他惯来眠花宿柳,朋友又多,常和他们在外胡混,就算他不认得那女子,他那些朋友中兴许有人认得。” 西屏想到鲁大奶奶,昨日她们同席时也说过几句话,是位贤良淑德的奶奶,只是有些不善言辞,何况在那付家婴娘的陪衬下,更是做了半个哑巴。相貌嚜说不上十分标志,却也是婉约动人,和那鲁有学也算登对。 可见男人都是不满足,得了金的又想银,各色各样的女人都想沾一沾,馋猫似的。 说到猫,她把眼在时修身上溜一圈,真格是大姐姐说的,亏得他读书读成了个死脑筋,不然以他这副行容相貌,还不知怎样胡闹呢。 “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时修给她看得不自在,不由得端正起来,炕桌上的手收下去,放在了膝上。 西屏把眼调开,哼了声,“没什么。” 时修歪着脸窥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默了默,和她打个商量,“您——” “什么?” “您能不能不要喊我的小名。” “花狸奴?”西屏提着月眉,作对似的,偏道:“怎么喊不得?你这小名可是你爹的一片为父慈心。” 这小字还有个缘故,当初时修出生时他大哥不过两岁,两个娃娃张嘴就要吃。偏赶上他们姚家最是艰难时候,姚淳闲读到陆游那几句,“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胸中抱愧,自觉对不住妻儿,因此给时修取了这名。 如今他长大成才,夫妇俩还这样叫着,也是自省得了富贵不忘微时之意。西屏也故意跟着叫,摆长辈的架子。 时修无奈道:“那您还是就叫狸奴吧,不要带那个‘花’字。” 西屏好笑着,夕阳扑在面上,有丝得意的娇媚神气。时修拿余光瞥她一眼,再一眼,胸中又立刻警觉了一下,想起她娘午间对他说的话。 他不该拿看寻常女人的眼光去看她,就像不该拿看寻常女人的眼光去看那具女尸。尽管他其实和那些农夫没什么两样,也记得那女尸的腿和胸。大概两样点的地方,是他同时也记得敬重。 “咕噜噜”一声,像是西屏肚皮在叫。时修因问:“您还没用晚饭?” 西屏咬了下嘴唇,一双眼向上抬着睇他,表情既委屈又尴尬,“睡过头了。”
第8章 玲珑。 这时起来,在廊下撞见他表姐婴娘,婴娘看他换了衣裳像是赶着出门,便嬉笑着问:“表弟这样急匆匆的,赶着往哪里去呀?” 鲁有学嘿嘿一笑,“去姚家,有事和姚二爷说。” “原来是去会姚二爷,什么要紧事呀值得你早饭不吃就赶着去,别是蒙我,外头去会哪个相好的吧?”婴娘半嗔半怨,含笑乜他一眼,“仔细我告诉你奶奶,看她骂不骂你。” 鲁有学四面看看,不见有人,便凑近了,“她骂我我才懒得听,要表姐骂我才往心里去。” 四眼相对,眉目传情的工夫,忽闻转角那天井里有人咳嗽一声,只见那鲁大奶奶霓琴从那洞门底下走出来,穿着家常白绫袄,绿裙子,弱柳扶风迤行到跟前来,睃了二人一眼,和婴娘微笑致意,“表姐起得早。” 婴娘面上尴尬,紧着眼一转,向她走上前一步,指着鲁有学道:“表弟要到姚家去,我正想着,自那日姚二爷和那潘姨妈回去,也不给个信,那赵婆子也不见来家,我心里急,和表弟说不如叫上他姐夫一道去,试试姚家的意思。” 霓琴微笑着在鲁有学面上慢慢看,慢慢挪,目光又挪回婴娘脸上,点了点头,“很是,七姐昨日还问我那姚二爷的脾气秉性,我看她心里也等着,只是面皮薄,不好意思出口。” 那鲁有学站在二人中间,十分局促,只得嘿嘿地慢笑两声,朝对过那洞门指去,“那,我去叫上淮安,你们说话。”言讫忙不迭溜墙而去。 至姚家,使门上通传,时修猜着是为认尸的事而来,吩咐家下人引着往外书房相见,自换了衣裳往那边过去。 园中碰见西屏,见她在那四角亭中闲坐发呆,因想她无趣,又是个好奇心重的女人,就有心请她一起往书房里听一听。何况那日听她说那些物证头头是道,十分聪明。便走到亭子上。 西屏看见他上下一瞅,“你今日没到衙门里去?” 时修只站在台阶那里并不往里走,“今日衙中无事,就没去。那鲁有学来访,想必是那女尸有主了,六姨和我一同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西屏登时眼睛一亮,坐直了,又有点顾忌,“你们一班读书相公们说话,我去凑什么热闹?” “六姨七窍玲珑,才思敏捷,说的话比好些读书相公有道理得多。”他笑了笑,煞有介事地摆出条胳膊请她,“何况那鲁有学付淮安您都是见过的,算起来都是晚辈,怕什么?” 西屏正嫌无趣,心里不免感激他,便起身行来,走到跟前,皱着眉眼睛向下瞥,“你这衣裳抽丝了你都没察觉?还去会客呢?” 时修跟着低头,“哪里?” 她指给他瞧,“那里。” “哪里?”他提起衣摆,左翻右翻,就是翻不着。 西屏急了,啧了声,抢过那块衣摆,低着脖子小心绞那截丝线。时修一眼望下去,鸦堆的发髻,黑莨纱衣裳,偏偏在这片黑色里可以看见她后脖子上一片皮肤,就那么一小片,像一块月辉从残瓦中漏在漆黑的屋子里,那亮的地方,仿佛蠢动着一股隐隐的冷的香气。 看得正出神,她绞断丝线,抬头揪着眉道:“这衣裳最好是叫个师傅来把这边给裁掉,抽了丝怎么都不像样。” 时修忙不迭点两下头。 她觉得他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又乜他一眼,“你是怕那付淮安也来了,和你说他妹子的事,你不好推却,让我去替你推,是吧?” 他垂下眼皮一笑,“要不我说您冰雪聪明呢。”语毕反剪胳膊,引着西屏下了亭子。 未几及至书房,那三人一见西屏,皆有些错愕,时修一面和他们打拱,一面解说:“我六姨也为那女尸际遇好奇,所以也要来听一听。” 那鲁有学向西屏行了礼,又和时修笑道:“我还没说来意呢就叫你猜中了,正是为这个来的!” 那付淮安也向西屏行礼,正愁一会他妹子的事和谁商议去呢,这位潘姨妈可巧就来了。心里便盘算,只等他们一会说案子的时候,悄悄试试这潘姨妈的意思。 说话间时修请大家两边椅上落座,只那耿万立在原地未动,西屏走到椅前,他那双眼睛也跟着转过去,目怔怔的,仿佛骤见天仙下凡。 鲁有学见他失礼,忙玩笑着来扯他,“难道你见了官,就吓得走不动了?怕什么,你又没犯什么案子,纵然犯了案子,这又不是衙门公堂,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这耿万醒过神来,自觉失礼,正好这一玩笑解了他的围,也玩笑着落座。 时修坐在对面,暗窥一眼身旁的西屏,又冷笑着瞅那耿万一眼,“今日和耿兄初会,请不要拘束,大家年纪相仿,只管随便些。” 寒暄两句,说到正题,那鲁有学道:“真格叫你说中了,那女子果然是妓家之女,家住月钩子桥边上,叫,叫——” “哎呀,”那耿万啧了一声,接过话去,“叫许玲珑!家中姊妹三个,那鸨母姓许,都叫她许妈妈。” 时修含笑点头,“耿兄是怎么认得这许玲珑的?” “说认得也不认得,不过去年在朋友请的席面上见过一回。听说此女琵琶一绝,相貌又好,也曾风光一时,只是如今年纪大了,生意冷淡下来,一向混着过。不过听说她时运不错,去年撞见位出手阔绰的客人,就不大做别人的生意了。” “什么客人?” “听说姓庄,是外地到扬州来做生意的商人。” 这头正说那姓庄的商人,那付淮安悄然走到西屏旁边椅上坐下来,低声和她问安,“姨妈近日可好?自上回席上见过姨妈后,房下常念叨,还说改日要来拜访姨妈。” 西屏点头回笑道:“你奶奶好?在家做什么呢?” “劳您惦记,她无事可做,不过是为舍妹之事烦心。” 西屏料他必要说起七姐之事,心里早预备好了一番说辞,“这有什么好烦心的?你妹子年纪还小,相貌又好,只等再长个一二岁,只怕求亲的人家踏破你们付家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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