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心思从她亲自为两个女儿取的名字上便可一窥:大女儿是静女其姝、临花照水,小女儿则敷衍得多,只拿乳名“宝儿”充了大名。 柳夫人教养严格,静临幼时尚不能完全理解,更兼那人偷偷挑唆,有一阵子便觉得嫡母跟自己不亲,只跟妹妹亲。可等年岁渐长,亲眼目睹了那人的许多不成体统,她方才明白嫡母的良苦用心。嫡母是拿她当大家闺秀养着,之所以严苛,正是爱之深,望之殷,责之切。 只可惜,在柳文彦一事上,静临终究是教嫡母失望了。新婚之夜她对柳茂做的事,这些天接二连三的事……更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败坏纲纪伦常……如此作为,半点都不像是柳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女儿,倒像是那个人的做派。 偏生她身体里流淌着那人一半的血液,静临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厌恶,又觉得委屈得不行,回手紧紧抱住柳文彦,泪如泉涌。 “别担心”,柳文彦柔声劝慰,“姑母也是被人骗了,向来三姑六婆干的都是骗人的营生,媒婆为了挣银子,一张巧嘴更是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想来若姑母知道了实情,必定能够宽宥我们。” 静临心里有苦说不出,柳文彦只当有逃跑一事,还不知其他。旁的也就罢了,柳祥相逼之事却不得不让柳文彦知道。静临如实相告,只是隐去了中间的细枝末节,单说事情的因果。 柳文彦静静听着,越听心里越凉。 静临感受到表哥身子发僵,她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惶然问道:“他既看到了我们见面,会不会猜到我是来找你了?” 这是一句明知故问的废话。 静临刚问出口,便再也躺不住了。她急急坐起来穿衣裳,“表哥,咱们赶紧离开宛平县吧!” “别慌,”柳文彦按住她穿衣的手,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声音却比静临沉稳得多,“尚在夜禁之中,出去遇到巡夜人更麻烦,五更之后我们再走就来得及。” 静临被他拉着躺下,心中依旧惴惴不安。方才那一瞬间,她情急之下想到了段大官人,若是求他帮忙——静临赶紧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凭什么求人家,人家又凭什么帮你呢?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睡不着?” 柳文彦问。 “嗯,心里面总是不安生。” 静临小声道。 柳文彦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床板咯吱咯吱,又响了起来。 刚响了没几声,忽听得墙壁“咚咚咚”地发出三声闷响,紧接着一个公鸭嗓子嚷道,“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了!” 还是变声期,显然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静临先是被这嗓子吓了一跳,紧接着便觉得十分好笑,不禁“噗嗤”一下乐出声儿来,倒是柳文彦,身子僵了半晌,随后只得悻悻然翻下去,显然十分不快。 - 段不循游魂一样在府前街上晃荡了两个多时辰,实在无处可去,索性站在大街当间望天儿。此刻的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日月隐曜,唯有启明星高挂在东方,颜色白亮,衬得天地间一片肃杀。 启明星还是那个启明星,与十年前国子监上空的一样,也与十五年前山西平阳府段家大院上空的一样,只是段不循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它了。少年时望长庚,总想问为什么太阳是太阳,星子是星子。读书后望长庚,心头便总会浮现屈子的天问,“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宇宙洪荒之问是没有答案的,段不循也从来没指望能得到答案。只要天还是那个天,星子就永远都是星子,日月就永远都是日月。不服气的启明星,也只能在五更天的肃杀之际,短暂地照耀天幕。 大概太白星君也是个犯夜者,与自己一样,段不循笑笑,达观地自我解嘲。 “客官起得真早!还是鸡汤银丝面?” 不知不觉,段不循已经站到了沿街商铺开张的时辰。 面摊老板记性好,段不循只来过一次,他便记住了段不循的喜好。 段不循耸耸鼻子,闻到了一股鲜味儿,“羊汤炖好了?” “可不,小的和我那婆娘三更天就起来炖的,用的是纯正的羊蝎子,你看这汤色就知道,绝对不是勾兑的!您来一碗尝尝?” “行,来一碗”,段不循颔首,又补充道:“加二两羊杂。” “得嘞!” 老板麻利地用绑着长木柄的铁皮舀子在闷罐里舀上一大碗羊汤,又抓了一把已经切好的羊肠、羊肝等卤杂碎,扬上一把葱花儿,弯腰碎步端上桌,“客观慢用,桌上有辣油和陈醋。” “客官吃点什么?包子汤饼银丝面,羊骨羊肉羊杂汤,清淡的有小米粥阁老饼和白煮蛋……” 老板伺候完段不循,又热情地向过路人招徕生意。 “不用了。” 那路人答话短促,脚步匆匆。 段不循扭头看去,不禁眉头一皱:这身形好熟悉。 “柳文彦?” 柳文彦万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认得自己,脚步一滞,回过头来,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勉强露出个从容的微笑,弯腰揖礼,“先生认得我?敢问台甫?” 段不循的目光从他身后背着的大行囊游转到他面孔上,又问:“进京?” 这话十分无礼,柳文彦顿感不快,再看他一双鹰眼炯炯而视,更觉得像是在逼问。 这双眼睛……他一下子想起来,这人是在柳茂的丧礼上见过,好像是姓段。当日他心神不定,众人之间的寒暄吹捧大多左耳进、右耳出,只记得这人姓段,那柳祥对他很是客气。 柳文彦不知段不循来意,亦不愿节外生枝,当下只做没认出来,双手再一揖,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须得先走一步,来日有机会再与兄台一叙,再会!” 柳文彦转身就走,段不循起身两步拦在身前,压低了嗓音,“冉姑娘呢?” 他比柳文彦高出半头,肩膀更比柳文彦宽阔数寸,说话时贴得很近,便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柳文彦又惊又怒,“你胡说什么?让开!” 柳文彦低声呵斥,神色却紧张极了,明显心虚。 段不循又凑进一步,硬生生用胸膛将柳文彦逼得后退两步,“我问你,你是不是把她丢下,自己偷着跑了?” 他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明白。 柳文彦极怒之下反倒镇定下来,回视的目光带着轻蔑,语气奚落,“是又如何,关你什么事?你是她什么——” 一个“人”字尚未出口,段不循斗大的拳头已经招呼到了他脸上,那张白净斯文的面孔瞬间便开了酱油铺,红的紫的青的黄的,应有尽有,比早点铺子上的调料还齐全。 柳文彦捂着脸懵了一会,方才怒吼:“你敢当街殴打举人!”他简直难以置信,声嘶力竭之问近乎破音。 “打的就是你!” 段不循又捣下一拳,顺势骑在柳文彦身上左右开弓,直将他那张小白脸打成了红烧猪头方才停了手。 “我、我要去报官!” 柳文彦嘴歪眼斜,口水和血液混杂在一起,虽口齿不清,倒还是能听出不服。 段不循舔着后槽牙呼出一口气,从他身上站起来,整理衣襟、抖动袍角,抬手扶正头上的乌翅唐巾,微微一笑,看着便又是个风流儒雅的大官人了。 他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地上的柳文彦,而后微微俯身,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含笑说道:“滚回徽州去,再敢踏入北京一步,段某定会要了你的狗命!” 柳文彦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嘴上却还强着,“天子脚下,你能只手遮天?” 初升的朝阳条条缕缕洒在柳文彦脸上,映得他好不凄惨,竟还有些悲壮的意思。 段不循抬起头,双眼迎着阳光微微眯起。李捕头驱散围观人群,几步跑上前来,“段大官人,您老人家没事吧?” “多谢费心”,段不循微笑颔首,风度翩翩,又道:“还要烦请李捕快将这位公子安安稳稳送出北京。” 李捕快看看地上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柳文彦,心道你惹谁不好,怎么就惹上了他呢,当下爽快应下,吩咐左右,将柳文彦死狗似的拖走了。 段不循出了这口恶气,忽然想起金满楼里可还剩个人呢,急忙拔步往回走。提着一口气上了楼,大步流星走到登州间门前,不用敲门,只见门向内开着,床铺被褥一团混乱,小圆几上茶水已经凉了,青瓷茶碗的边沿儿上还留着一点口脂的红痕。 段不循心里一紧,坏了。 第8章 怜孤孀王婆拾绣鞋,见婚书静临疑真相 “这位婆婆,劳驾打听个事,敢问您今天早上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妇人,大概十七八岁,穿着身白布袄裙,模样很是周正?” 王婆带着闺女银儿来兴记买皮货,她昨日新做成了一笔买卖,得了一笔丰厚赏银,这才舍得到宛平县最好的皮货铺子来,打算给闺女添一件过冬的皮袄。 提问的不是掌柜的,而是位穿绫着缎的小哥。王婆与银儿对视一眼,问道:“可是身量不高?” 名安眼睛一亮,“正是!您在哪见的?” 王婆摇头道:“见是没见着,早上遇到一位相貌堂堂的官人,也与我老婆子打听这人呢,我说这位小哥,你们这是找谁啊?” 名安登时泄气,摆手道一声“多谢您了!”掀开门帘便往出走。 王婆吃的就是一碗打探消息、勾兑事情的饭,凭直觉,她总觉得这事有利可图,于是便跟到门外,“小哥这么找人岂不如同大海捞针?此人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小娘子?您说出来,没准我知道呢!” 名安打量一回王婆,心道您老人家真够好奇的,什么事到了你们这些姑婆嘴里能有好,捕风捉影的事儿能给说的有鼻子有眼,更何况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回头人没找到,闹得全县沸沸扬扬,那柳家娘子还能不能活了? “您里边请吧,新到的狐狸皮,提名安,给您打八折——这事啊,就不劳您费心了!” “那感情好!” 王婆从善如流,喜孜孜回到店里,将那新到的皮袄挨个给银儿试了个遍,最后挑了个兔毛衬里青布面的对襟袄子,问掌柜的,“多少钱?” 一听说要五两银子,银儿偷着拽王婆的衣角,小声道:“娘,太贵了,穿棉袄也能过冬,买这劳什子做什么!” 赵掌柜的耳朵尖,闻言笑道:“这位姑娘可说错了,棉花是能过冬,可穿起来哪有皮子暖和?更何况,棉衣穿一冬就不暄软了,第二年还要拆洗另絮,算上耗费的人工和材料,可不如皮袄省钱!”他说着走出柜外,将王婆手里那件兔皮袄子翻了面,指着内里道:“咱们兴记从京城开到宛平,质量过不过硬,想必二位也知道。就说这件袄子,为什么才卖您五两银子,本店的貂皮狐皮银鼠皮袄,哪一件不值五十两?这件便宜,一是用的兔毛,没那么金贵;二来,咱们不骗人,您细看,这里、还有这里,看到没?是拼接的。跟您说实话,卖这样的衣服我们根本不挣钱,不过是东家的意思,要我们做些物美价廉的货,回馈咱们宛平县的父老乡亲。您要是穿得好,回头再来买件贵的,也算是照顾我们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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