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着头,乌黑如瀑的发丝凌乱地散下来,遮盖了他的眉眼。 “说。” 荀清臣终于答:“失了平常心。” 楚晏松了手,神色更加冷峻,“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话。” “……我讨厌自己。” 还是这么语焉不详、云遮雾绕。然而楚晏听了,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怜悯。 “你抬头。” 他便抬起头。 楚晏抬手为他理了理鬓间垂下来的头发,借着明黄色的烛火,郑重而仔细地端详着男人白皙的脸。 她想起上次争吵时,荀清臣脱口而出的话。 “燕世子殿下,你可以驯服我的。” 驯服……原来她已经驯服了这个人。 原来这副剑压不弯、刀砍不断的脊梁,这副曾广受称赞的松筠之骨,既坚韧,也脆弱。 不需要沉重的锁链,也不需要严厉的诫鞭,只要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一点若有若无的亲近,一点似是而非的爱欲。 只要将他从原来的环境完全剥离,将他放到与世隔绝的温室之中,再亲近他,冷待他,疏远他,抚摸他,他就会慢慢变得患得患失,就会慢慢变成一朵美丽而没有灵魂的莬丝花,努力地从你身上汲取养分。 真可怜。 但是楚晏仍不打算放了他。 “荀清臣。”她以手作梳,温柔地为他整理着散下来的头发,问:“你喜欢上我了吗?” 男人惯来冷白的脸摇曳成一缕薄红。他的眼中一时是吃惊,一时是恍然。他飞快地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水中的浮木,然而他看着她,却惊慌失措,眼神哀哀,不知该做什么,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要开口——孤注一掷地开口。 楚晏用手指抵住他的唇,语气温和而残忍,“不要喜欢我。你要恨我……我也恨你。”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对准不远处的焰火。 她击灭了一盏灯,留下了一盏灯,拥着他躺下来,平静地说:“睡吧。” 他整个人钻进被窝,而楚晏阖着眼皮,渐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洇湿她肩膀上的衣服。 她便问:“还不困吗?” 被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再说话时声音有一点隐约可见的鼻音,“明晚你想吃什么?” 这样的话近来她已经听过很多次了,现在点了菜,就默认明日要来这儿用晚膳。 她想了会儿,不太想搭理。 荀清臣默默抓着她的手指。 “汤饼吧。” “好。” 第27章 除夕 清晨,等荀清臣醒来时,楚晏早已经离开。只有身畔残存的气息,证明她昨晚确实来过。 他满身倦乏,懒怠地窝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掀开身上的被子起身。 洗漱、更衣,再对着铜镜束好头发。他推开门时,天边日头已经很高了。灿烂的阳光毫不避讳地照射进来,荀清臣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 这样的生活放在他人生的前几年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自他入仕之后,他便总是很忙碌。当他做了丞相之后,更是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拿主意,他要规谏君主、要平衡朝局、要尽量让自己的耳目延伸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这样,才不至于被蒙蔽…… 但现在,这些事情统统都与他无关了。 他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空荡荡的院子。 积雪已经化了,没了白色的琼花玉蕊点缀,这片院子显得更加荒芜。 “公子!” 白杨端着早点过来,脸上洋溢着纯真无邪、满是少年意气的笑容。 他笑什么呢? “公子可算醒了,快来用膳吧。” 荀清臣顺从地颔首,在桌前坐下,拿起一个白面馒头。他的胃口很不好,以至于白杨总是在他用膳时,拿那双天真的眼睛盯着他。 他勉强自己多用了一些,实在吃不下了,便放下了碗筷。远远地望着外面的庭院,与白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闲话。 白杨正收拾着餐盘,妥当地打理好之后,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正出神的男人,“公子今日不去书房吗?” “不去了。” 可是不去书房抄佛经,他还能干什么呢? 什么家国天下社稷宗庙,与他扯不上半点关系,他再不用操心;而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也不用他操心——即便一开始送过来的东西不那么精致、周全,也完全能让他在这生活。 暖阁里倒是放了一架琴,可是他怕自己一上手,就忍不住满是幽怨之音,那样就未免让自己太难堪了…… 他该做什么呢? 白杨将餐盘收了下去,一切收拾好之后,见他还坐在这儿发呆,心中莫名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可惜白杨不是个健谈的人,他想了很久,才勉强拉起一个话头:“公子,我之前遇见过一个算命的,他追着我好久,说什么或从王事、含章可贞……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荀清臣微微弯起唇角,回答他: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这句话出自《易经》,意思是含蓄地处事、保持住美好的德行,从政侍奉君王也不居功、不显耀,那么即便没有巨大的成就,也能善始善终。” 得了答案,白杨反而惊讶起来。他睁大了眼睛,眼中崇拜极了:“公子是不是读过很多书?” 荀清臣想了想,道:“算是吧。” “那我能拿书来请教公子吗?我读《春秋》时,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荀清臣坐正了身体,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连眉眼都亮了几分,“你请问吧。” 少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些日子照顾的公子竟然这样博学! 他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几乎如痴如醉了。 称呼不知不觉就换了,他满怀崇敬,一整天都跟在荀清臣身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就像只淋了雨的小狗。 楚晏忙完今日的事情,到小筑用晚膳时,清楚地感受到了少年的热切。 她挑了挑眉问白杨:“今日做什么了?” 少年有些怯怯,低头答:“和往常一样,并未做什么,只是向先生讨教了几个问题。” 楚晏慢慢转动碗里的汤匙,嘴唇微微抿紧。 她心中突然便觉得不快,于是撩起眼皮,将视线落在荀清臣身上,说:“你不要……”在这儿好为人师。 她想起昨晚的情状,心软了几分,看着站着的少年,接着道:“你不要喊他先生,若真有心,便喊夫子吧。” 白杨不解其意,只乖乖点头,对荀清臣弯腰作揖:“夫子。” 楚晏心里还是不高兴,“你先退下吧,若有向学之心,便要勤勉些。” 少年依言退下。 荀清臣低头给她布菜。楚晏看了一眼碗里的鸡腿,烦躁地皱眉:“我不要吃这个。” 她将鸡腿丢到荀清臣碗里,“你自己吃。” 荀清臣的饮食很清淡,不爱重油重盐,他看了眼碗里的烤鸡腿,默默将肉剃下来吃完。 楚晏看他吃个鸡腿像吃毒药一样,反倒乐了。她不去拿公筷,就用自己的筷子给他夹了两块炙肉。 荀清臣很听话地吃完,手却忍不住摸向了茶盏。微微抿了一口茶,低声问:“王上不想我教他吗?” “我有什么不乐意的?”楚晏笑了笑,“府中像他这个年纪的,多是我北军将士的遗孤,在外无法维持生计,才来王府寻差事。” “若他真是个可造之材,日后也是在我手底下当差,我还得感谢你肯出力雕琢这块璞玉呢。” 他松了口气,露出几分欣喜的神色,但那分欣喜的神色很快就淡了下来。他看着碗里又出现的炙肉,很为难地提起筷子。 楚晏满意地弯起了眼睛,笑过之后,轻轻地问:“你这个人……怎么比元宝吃得还少呢?” 荀清臣不知道元宝是谁。他过去获得的那些情报,从没提起过这个名字。 直到三天后,他才知道这是一条狗的名字。 彼时他正指导完白杨习字,刚刚推开书房的门,一道白色的影子就冲了过来。 院中响起狗愤怒的吼叫声。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关门。但那狗已经扑将过来,在他面前龇牙咧嘴地对着他吼叫。 白杨赶紧跑过来,着急地将他护在身后。少年一迭声地高喊,试图将院外值守的护卫唤进来,赶走这不知从哪儿来的恶犬。 然而那恶犬向前嗅了嗅之后,竟不再吠叫,像好奇似的,睁着蓝色的眼睛围着荀清臣打转儿。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仔细观察这条狗。它毛发光滑干净,脖颈上还戴着块金牌,一看就价值不菲。 现在,它正殷勤地蹭着荀清臣的脚,哼哼唧唧地摇着尾巴,仿佛在撒娇。 白杨默默放下了手里拿着的椅子。这狗看着比他还值钱的样子,真伤了可赔不起。 荀清臣往后退一步,它便跟着往前迈一步。 他顿时束手无策。 好在没多久,院子里便传来响动。荀清臣原以为是护卫,不曾想打头的竟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 这人他知道。听说是先燕王在时,私底下收的义子,后来楚晏回来,对外公开他的身份,他才正式出现在人前。 应该是唤作……明昱? 荀清臣瞥了一眼轮椅,便礼貌地移开了视线。 “元宝回来,不要胡闹。”明昱温温和和地点了点头,话中带着些歉意:“小宠顽劣,叨扰公子了,我代元宝向郎君致歉。” 荀清臣微微作揖:“大公子言重了,您的……爱犬,并未做什么。” “那真是万幸。”明昱勾勾唇角:“不过,这并不是我的狗。” “这是舍妹早年间从外边儿捡回来的狗,可惜养了半个月,她便要出征。等她再回来时,小犬长大了,起初并没认出她,朝着她吠叫不止。” “舍妹恼怒非常,令人将这狗丢出去。可我知道她是个念旧的人,便偷偷将元宝抱了回来。” “她果然默认了此事,偶尔从外面回来时,还会给它喂些肉干。但无论我怎么明里暗里提起,她也不愿再养元宝了。” 明昱轻描淡写地微笑:“我只好多加照拂些。” 荀清臣站在原处,听着他的话,又出了神。 明昱将元宝抱在腿上,轻柔地抚摸着它的毛发,问:“郎君怎么了?” 荀清臣摇头道了声无事,便沉默地站在原处。 “郎君远离故土,一人客居此处,也是辛苦。若是有什么缺的、不合心意的,只管遣人来告诉我便是了。” 荀清臣抿唇道谢。主人家这样热情,而他如此冷淡,实是有些失礼,但是……他总觉得这位素昧平生的大公子,对自己带着几分不知名的恶意。 “郎君多礼了。”明昱善解人意地弯唇:“舍妹一时兴起,将你拘……请了进来,我作为兄长,总该多为她周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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