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姑姑和父亲疯狂拉拢武将的行为终究惹怒了乾佑帝,虽面上波澜不兴,但已经打算要对萧氏动手了。 若只是一般的外戚弄权,还没有这么严重。 可姑姑膝下有二子,太子赵璟和越王赵玮,事关储位,动辄便是惊涛骇浪,这个新建立的、百废待兴的王朝是经不住的,难怪乾佑帝沉不住气了。 鱼郦想起当日在紫宸殿上,父亲、姑姑还有继母朱氏那高高在上、得意洋洋的模样,就觉得好笑,自以为拥有帝王宠眷,如日中天,不可撼动,真是有趣。 她装作一番内心挣扎,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乾佑帝。 临出殿门时,乾佑帝告诉她,过几日就是她祖母的寿辰,萧家预备大摆宴席,他允许鱼郦回家看望祖母。 这才是真正的恩典。 鱼郦已经五年多没有见过祖母了。 她幼年失恃,没过几个月父亲便把妾室扶正,她空有嫡女的头衔,在家中却逐渐没有了位置。 唯有祖母疼爱她,悉心照顾她多年,连当日她为了逃避嫁给薛兆年,偷跑进宫参选女官,都是祖母一力相助。 这世上,她原本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值得挂念的亲人。 鱼郦回春熹院,将这个消息说与青栀听,青栀高兴坏了,连夜翻腾箱笼,寻找能带回去贺太夫人寿辰的礼物。 鱼郦看着她忙活,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东华门的阙楼上,宫灯下空荡荡,仍旧没有系红缨穗,看来赵璟是不想理她了。 也好,她预备嫁给薛兆年,若还与赵璟勾勾搭搭,倒是麻烦。 赵璟那个人,瞧上去清冷端正,但其实骨子里疯得很,记仇得很,实在不宜继续与他拖泥带水。 想通这一点,连日来的焦灼瞬间烟消云散,鱼郦倒在床上睡了美美一觉。往后几日,一身轻松,好食好眠,将枯槁消瘦的身体好好滋养。 到了祖母寿辰那日,她翻出了最喜欢的银朱石榴罗裙,罗裙是很热烈灿烂的红,上面刺绣着大片繁茂绚丽的海棠花,层层叠叠的裙纱底部缀满珍珠,莲步轻迈,落在地上冰莹透净的光。 大清早,萧府的马车就候在宣德门外,并往宫里递了信,说要迎大姑娘回府。 鱼郦心里明白,这是乾佑帝发了话,萧家不敢不恭敬。 她跟在瑾穆身边五年,看多了这种御下之术,无外乎就是让你觉得,你的生死荣辱都握在对方的手里,唯有俯首效令这一条路可走。 乾佑帝虽然当皇帝不久,但是帝王心术已然娴熟。 鱼郦出宫只带了青栀在身边,宣德门外接她的却是祖母身边最得力的善玉姑姑。 善玉领着一众小厮向鱼郦行过礼,笑盈盈说:“太夫人思念姑娘,若不是要应付宾客,非要亲自来接姑娘不可。” 鱼郦在她的搀扶下上马车,微笑:“我也很想念祖母。” 马车顺着御街一路行驰,鱼郦偶尔掀开车幔向外探看,市井繁华依旧,仿佛并没有什么因为改朝换代而改变。 人命真微不足道,哪怕是帝王的命。 青栀默默看着鱼郦,蓦地道:“姑娘,你眼睛红了。” 鱼郦把车幔放下,仰起头,把泪憋回去,强自笑道:“我叫寒风吹得眼睛疼。” 青栀没再说话,只不时往她的手炉里换些新的银罗炭。 主仆一路缄然,很快便到了萧府。 宅邸门前车马如流水,门庭若市,宾客不绝,萧琅领着朱氏亲自站在府门前迎客,见到鱼郦的马车,两人一反常态地热情迎上来。 朱氏亲自为鱼郦挽车幔,笑说:“窈窈呀,我与你爹爹盼你多日了,家中厨子还是从前用的,他们做了几道你爱吃的小菜,几日宾客多,只怕要到午时才能排宴,你先垫垫,别饿着自己。” 她这位继母惯会做场面功夫。 鱼郦拢了拢披风,鞠礼:“劳爹爹和母亲费心了。” 说完,再没有多余的话,径直入府。 堂屋内人烟鼎沸,萧太夫人高坐主位,各路官员家眷依次跪拜祝寿,一派言笑晏晏之胜景。 萧太夫人年逾六旬,鬓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耳聪目明,一眼便自人群中看见鱼郦,忙起身迎出来,拉起她的手,未语先凝噎。 鱼郦靠在她怀里,泪水无声地落下,啜泣:“祖母,窈窈回来了。” 萧太夫人拢着她的背,颤声道:“是,回来了,再不走了吧。” 鱼郦抿了抿唇,没有作答。 萧太夫人像是感应到什么,低头看她,干皱的手颤巍巍地为她抹泪,不住地念叨:“祖母无用,让窈窈受苦了。” 鱼郦笑了笑,隔着泪花道:“窈窈有祖母,窈窈不苦。” 周围女眷上来劝:“今儿是好日子,可不兴哭。”“是呀,姑娘好容易回家,祖孙两高兴才是。”……七嘴八舌,将两人拥簇着回了堂屋。 萧太夫人将鱼郦拢到身边,细细打量她,脸上露出慈爱:“我家窈窈可是越来越出挑了,这身红裙与你很配。” 鱼郦道:“宫中都穿素裙,好容易得了这么一匹布,裁成衣裙,窈窈不舍得穿,只想穿给祖母看。” 她说这话时不禁流露出几分娇憨,像从前的闺阁少女,躲进祖母怀里撒娇。 萧太夫人将她搂进怀里,怎么也爱不够,宾客也长着眼力劲儿不再打扰。 说了一会儿话,突地听见堂屋外的小厮高喊:“太子到,越王到。” 众人忙离席跪拜,鱼郦也站起身随众人见礼。 阔步进来的赵璟只掠了鱼郦一眼,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便立即领着弟弟躬身向萧太夫人祝寿:“外祖母寿比南山。” 萧太夫人生受了他们一礼,待他们落座,先看向赵璟,道:“有思瘦了。” 越王赵玮抢先一步道:“大哥忙于政务,通宵达旦,是累瘦的。” 他的声音活泼清越,引得鱼郦偏头看他。 赵玮只比赵璟小两岁,今年刚刚十九,剑眉星目,俊朗飞扬,身上一件朱湛圆领绸袍,将他衬得愈发明媚。 相比之下,坐在他身边的赵璟就显得老成了许多。 赵璟笑了笑:“外祖母是爱惜晚辈,总觉得孤瘦了。” 他不着痕迹地把话从政务上移开,有乖觉的朝臣忙顺着他的话说,只说家常,不论朝堂。 赵玮像是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歪头朝鱼郦吐了吐舌头。 这表弟鱼郦幼年时见过几回,后来赵家举家迁往襄州,再无照面。直到他们攻入皇城,鱼郦才又见到了赵玮。 她轻扯唇角,算做回应。 宴席之间酒过三巡,萧琅突然说:“为给母亲贺寿,小女婉婉特备了一首拿手的琴曲,若诸位不嫌,这就出来献丑了。” 说罢,一位妙龄女子抱着琴自屏风后绕出来,伸出一双纤纤玉手,信意拨弄琴弦,乐曲淙淙流出,如珠落玉盘,风回空谷。 萧婉婉生得柳腰削肩,青丝如云,以素纱半遮面,袅袅婷婷,含羞带怯,薄纱上一双美目,柔媚婉清,如春水微澜,总是时不时看向赵璟。 曲乐至中旬,赵玮悄悄倾身靠向赵璟,低声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哪是弹琴,分明是想弹兄长。” 赵璟内心躁郁,冷眸瞥了他一眼,“你今日话倒是有些多。” 赵玮笑笑:“我这是羡慕。”他在一片婉转丝竹声中,慢悠悠将酒樽放回膳桌,奇道:“表姐不见了。” 赵璟下意识看向鱼郦,她的席座上果然空空如也。 他便起身去寻她。
第5章 你不更应该来勾引孤吗 鱼郦悄悄离席,独自转去了后院。 这座宅邸是从前父亲任京官他们住的。 前周时,父亲曾官拜龙图阁待制,那时母亲和外祖父都还活着,外祖父任太子太傅,一门清流,好不风光。 鱼郦依稀记得幼年时的光景,家中虽有妾室,但父亲的心思全在她和母亲身上,后院和睦,母亲的脸上总挂着平静祥和的笑容。 这一切终于外祖父去世。 据说当年不是善终,那时的太子见弃于周帝,周帝迁怒太傅,下令杖责,外祖父受刑后归家不久,便郁郁而终。 偌大的裴氏家族,失去了可依附的凭靠,轰然坍塌。 没有母族的荫庇,母亲的日子也难过起来。 开始时,父亲还会做些表面文章,不时来后院陪伴母亲,抚慰她的丧父之痛。 可随着朝中党争日益激烈,失去靠山的父亲屡屡受挫,对母亲也越来越不耐烦,家中妾室善察观色,也渐渐不把母亲放在眼里。 鱼郦记得那些日子后院终日吵闹,母亲一日日憔悴,以泪洗面,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便撒手人寰。 她临终前想见父亲一面,派人去请,却只等来“公务繁忙”的回音。 鱼郦顺着琅轩后的小径漫步而行,环视四周长松修竹,飞檐重脊,唇角挂着冷诮的笑:“看他高楼起,看他何时塌。” 她走到曲廊深处的敞堂,隐约听见松林里有窸窣之响,回头看去,见薛兆年踉踉跄跄地从林子里出来。 仆婢都被召去前院宴客,这里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 鱼郦客客气气地问:“薛刺史怎么不去前堂用膳?” 薛兆年有些局促,“原先是在前堂的,只是见姑娘离席,不自觉跟来了,想与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他见鱼郦不语,从袖中摸出一方巴掌大的螺钿妆盒,打开,里头是一支赤金嵌碧玺的飞凤钗。 “我见到这钗,便觉它与姑娘十分相称。” 他将金钗攥在手里,想为鱼郦簪入云髻,可看她神色清冷,又踯躅着不敢上前。 鱼郦想,萧皇后虽然愚蠢,但有一句话说对了,这个人还真是执着。 她重新打量他,虽然年逾四旬,但因行伍出身,体格魁梧,肩平背直,虽然长得有点凶相,浓眉粗鼻,细看倒也不算丑。 薛兆年见她不说话,也不敢造次,只有将凤钗放回妆盒,搁在矮石上,“这是某的一番心意,留着也好,扔了也罢,全看姑娘高兴。” 他转身要走,鱼郦叫住了他,“你放得那么远,是要我自己过去拿吗?” 薛兆年怔了怔,巨大的欣喜涌上心头,他不敢相信地看看鱼郦,忙将妆盒捧到鱼郦面前,鱼郦隔帕将它收起,道:“我记得五年前,你也曾送过我一份礼。” 五年前,那是瑾穆刚刚入京的时候,大周蜀王威名赫赫,是盛誉天下的神将,得知他要入宫去贺圣寿,京中许多人都去看他,马车和人挤满了御街,热闹非凡。 鱼郦也去了,她穿一身正红缎裙,拿着薄绢小扇,站在人群中踮脚,想看一看那蜀王的庐山真面目。 王驾逶迤如游龙,恰在鱼郦面前停下了。 马车的绣幔被掀起,露出一张温润清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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