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可得看紧点,若是把人丢了,官家可饶不了咱们。” “瞧这话说的,她前些日子还半死不活的,连路都走不利落,怎得突然闹这一出。”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鱼郦步步后退,掌心里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 这假山下不过几个矮小的石窟,肯定藏不住,但若要退回水渠,顺着原路返还,必会叫他们察觉。 她正思索,要不就干脆撕破脸杀出去,忽得身边飘过一股浓郁的檀香,刚刚丢弃的拐杖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暗卫冲进假山,只见鱼郦拄着拐杖艰难仰头,辰悟站在她身侧,满面无奈道:“娘子,传言,优昙婆罗乃灵瑞,三千年一现,连贫僧都未曾见过,这里怎会有?玄痴看错了罢。” 玄痴就是跟着觉悟身边,时常进出他寝阁的小僧人。 鱼郦掌间黏腻,几乎快要抓不住拐杖,装出一副遗憾模样:“还以为相国寺佛光普照,能滋养出灵瑞呢。” 暗卫见此情状,大松了口气,默默退出假山,却不曾离去,徘徊在假山外的槐树下。 辰悟搀扶着鱼郦往回走,边走边叹息:“娘子,出不去的,寺庙内外潜藏的暗卫至少有几千。” 鱼郦的心思全暴露在他面前,反而不需遮掩,她只一颗心不断下坠,绝望至极,抓住他的衣袖,如一根救命的稻草,低声哀求:“你帮帮我吧,帮我逃出去。”
第34章 “窈窈,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两人正走到榆树荫中, 斑驳明暗的影落到辰悟的脸上,将那张清澈俊秀的面衬出几分高深莫测。 沉默良久,辰悟轻声说:“我不能背叛官家。” 世人只知那一段少年仗义施救的往事, 却不知, 两人之间的羁绊远比世人所知道的要深得多。 云藻宫的夜变,赵璟之所以能迅速摸到情况,辰悟功不可没。 他是天子埋在国寺里的一根针,任外间风卷云涌, 此间定如瀚海。 若是寻常人,怎值得将挚爱托付? 鱼郦不再说话,迎着烈日返回寝阁。 存了些心思,仔细观察,鱼郦就发现那些徘徊在主持寝阁外的扫地僧,还有往来运送斋饭的门外弟子, 甚至就连逃难至此的一些人都看上去像暗卫。 暗卫训练严苛, 行止步伐都刻在骨子里, 鱼郦从前跟在瑾穆身边时见过许多,只要一直盯着看, 总能看出端倪。 几千暗卫……看来赵璟不光是想把她困在这里,还把这里当成了藏兵之所。 城中一旦发生械斗,这几千暗卫能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 鱼郦愈发沉默寡言, 但每顿仍要多吃饭, 她知道只有将身体养好才能有一线机会逃脱。 只是夜间难眠,着实煎熬。 她时常于深夜合蕊睡着时,赤脚在寝阁内走来走去, 隔扇外时有漆黑一片, 却时有窸窣, 辰悟会披衣站在隔扇外看她,清隽的眉间郁色难抒。 后来,她的药变了味道,每每喝完总是很快就瞌睡。 可是睡着了,就意味着梦魇再度降临。 她的噩梦里不再只有赵璟,更有一些异样扭曲的恶兽妖魔不停地追赶她。她浑身瑟缩,想要挣脱却不得,整个人如浸在冰潭中,冷彻心肺。 正囿于地狱,忽听耳边传来清越的嗓音,一遍一遍,耐心呼唤。她自梦魇黑暗中窥得一隙光亮,猛得惊醒。 鱼郦正爬在榻上,额头冷汗淋漓,合蕊和辰悟站在榻边轻轻摇晃她,两人脸上俱是担忧。 “娘子,你做噩梦了。”合蕊叹道:“你在梦中总喊救命,这里很安全,你不要怕。” 鱼郦臻于崩溃边缘,将头埋入枕间,压抑着哭声。 辰悟站在一旁看她,看了许久,默默转身回到隔扇后,开始低声诵经。 这经声能让人心底安宁,鱼郦哭了一会儿,稀里糊涂和着泪在经声中睡过去。 清晨,她醒来时,合蕊和辰悟竟都不在,斋饭已摆在榻边,还有一碗熬得浓酽的参汤。 鱼郦赤脚下榻,绕过隔扇,见到辰悟那张小膳桌上也摆着斋饭,只有半碗,浇了些汤汁,连菜都没有。 她想起自己多出来的半碗饭和满满的菜,正发愣,门被推开,辰悟身着伽蓝万卍撒金袈裟,手持佛珠,踏着朝晖走进来。 他眉间带着些许憔悴,朝鱼郦颔首示意:“娘子用过朝食了吗?” 鱼郦低凝着他的膳桌,问:“你把自己的饭给了我,你吃不饱怎么办?” 辰悟脸上有平和的笑:“《瑜伽四十四卷》中说了十苦,第一苦便是诸食资具匮乏苦。贫僧既入此道,便是来受苦的,若能度世人,区区口腹之缺又算得了什么。” 鱼郦想:我的苦很多,每顿多给我半碗饭是解救不了我的。 但她下定决心不再向辰悟求助了,她不能利用这小和尚的善心,反将他推入反劫不复。 她没再说话,进去把那半碗饭端出来。 不知从第几日前,庙墙外开始有人叫卖蜜枣糖糕,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悠扬婉转,极具有穿透性。 鱼郦听了三日,终于沉不住气,趁合蕊出去煎药,辰悟去做法事,偷偷塞给玄痴几两碎银,让他买两份蜜枣糖糕,两人分了。 玄痴去了两炷香才回来,打开油纸包,糖糕还冒着热气,只是已经被人捏得粉碎。 小和尚懊恼地挠挠头:“寝阁外的扫地僧一定打开检查,把每一块糖糕都弄碎,看看里头有没有藏东西。” 鱼郦的心提起来:“没查出什么吧?” 玄痴拉着张脸:“查出什么呀,什么都没有,那僧人瞧着脸生,又这么霸道,我非得向主持告状。” “别别别。”鱼郦慌忙摆手:“这事可不能让主持知道。”她凑近玄痴,这小僧至多十三四岁,个头刚到鱼郦的肩膀,她摸摸他的头,问:“你以后还想不想吃糖糕?” 玄痴望着油纸包里不断散发出香气的蜜枣碎糕,轻轻吞咽口水,奶乎乎地说:“想。” “那不就得了。”鱼郦摸了摸她鬓边的金钗,“这个能换很多糖糕,你明天拿它去,再买些回来。” 玄痴大喜,瞬间将刚才的不快抛诸脑后。 两人趁着辰悟和合蕊未归,狼吞虎咽,将糖糕全部处理干净。末了,鱼郦举起那张沾了糖霜的油纸,对着阳光,发现上面有几个细小的缕空的字。 十日后、丑时、晔。 鱼郦有些惊愕,她只认出了外面那个叫卖蜜枣糖糕的是鱼柳的声音,没想到是蒙晔亲自坐镇。 也是,他如今就在金陵,甚至混到了赵璟的身边,不可能不管她的。 鱼郦将油纸扔进炉子里,火舌迅速将纸吞没,不消一会儿,便只余残烬。 不多时,合蕊就端着药回来了。 鱼郦瞧着这汤药,心道不能再喝了,辰悟定是在里头加了助眠的药物,每回喝下去都瞌睡。往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可不能错过任何蒙晔那边传来的讯息。 鱼郦不知蒙晔为何要将日子定在十日后,但直觉那日必定有要紧事发生。这家伙,最擅长浑水摸鱼。 嗅到了自由的味道,鱼郦不再整日恹恹。她甚至会在午睡后,装模作样拄起拐杖,绕到隔扇后找辰悟说说话。 “小和尚,你不光会念经,还懂医理,真是厉害,你的医术是从哪里学的?” 鱼郦托腮看辰悟,辰悟像入定的老僧,阖眸诵经,手指不停拨弄佛珠。 他睁开眼,望向鱼郦的眼睛,面上浮起淡淡微笑:“是跟我的师父觉慧法师学的,他西游列国,不光研取经书,还集各国医术之大成,一路上悬壶济世,活人无数。” 鱼郦见他满含崇拜自豪,生出些好奇:“你们总说觉慧法师,可我来寺庙这么久,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辰悟道:“师父在闭关,不见外客。” “哦。”鱼郦拖长了尾调,起身要走。辰悟叫住她,却不说话,只盯着她的脸。他那双眼睛清澈无垢,像一缕阳光直射过来,仿佛所有妖魔在这样的注视下都无所遁形。 鱼郦被他看得有些慌,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被关这么久,虑事竟这么不周全了。 两人僵持了片刻,辰悟微笑:“娘子,去躺下歇歇吧,合蕊姑娘快要回来了。” 鱼郦恍然回神,忙拿起拐杖回榻上躺着。 她要继续扮忧郁,整日坐在榻上,遥望窗外篁竹影斜,神情寥落。 合蕊见她整日郁郁寡欢,透出些消息哄她:“娘子不要担心,官家很快就会来接您了,他知道您醒了,别提有多高兴了。” 鱼郦心道,难怪合蕊近来每日都会失踪一个时辰,原是出去递消息了。 她抽了张绢帕盖住脸,不欲多言。合蕊早就习惯了她低沉寡言的模样,没往心里去,仍旧出去给她张罗药。 六月二十九的夜晚,鱼郦趁合蕊和辰悟不注意,将整碗药倒进了盆栽里。她如往常盖好被衾躺在榻上,手里捏着她白天去佛堂里顺回来的十八罗汉手上的降魔杵。 更漏里沙砾陷落,日子点滴流逝。好容易捱到丑时,外面倏然传来尖锐的厮杀声。 潜伏在金陵城各个角落的暗卫同时向武侯铺发起进攻,迅速占领城中最高的瞭望台。弓箭手就位,京邑守军反水,攻向神策卫大营。而早就埋伏在城郊的淮南道厢军开始攻城。 当日,淮南道节度使徐滁奉命入京,不仅仅是为献成王李翼的人头,还秘密带了三万精锐,散布在城郊山峦错峰之间。 深夜的帝都迅速被唤醒,火光冲天,哀嚎不断。原本宁谧的寺庙也开始躁动,那些经历过政变灭门的借宿之人如惊弓之鸟。一时间,孩子的啼哭声、呼喝逃命声不绝于耳。辰悟快速穿戴好要出去主持大局,临行前嘱咐合蕊看好鱼郦。 合蕊为鱼郦掖了掖背角,温声安慰:“娘子,不要怕。” 鱼郦躺着不动,降魔杵被她攥出一手黏腻的汗渍,墙外隐隐传来更鼓和叫喊声:“天启皇帝圣令,此番只为翦除逆贼,不伤无辜百姓,各家各户关闭好门窗,不要出来……” 叫喊声被一阵短促尖啸的箭声打断,一片混乱之后,有人喊:“玄翦卫!玄翦卫来了!” 从天而降的玄翦卫开始攻击离相国寺最近的武侯铺,那里的暗卫逐渐不敌,为首的中郎将急中生智,派人向相国寺这边的暗卫求救。 夜间厮杀不休,城中干戈缭乱,暗卫派出去向嵇其羽请示的传讯官迟迟未归,武侯铺已经抵挡不住,前来求救的使者道:“若是因此而耽误官家回銮,卿负首责。” 暗卫想起这位官家的凌厉手段,心中胆怯,又见主持寝阁一派安静,料那跛脚小娘子也跑不掉,便一跺脚,调遣剩下的大半暗卫去援助武侯铺,只留百余人。 他们撤后,从墙垣外飞入十几名玄翦卫,身形利落宛若流星,疾疾几棒子下去,暗卫横七竖八晕了一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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