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偏僻的佛堂,坐落在东面山头一块岩石上,有三层高,位置绝佳,一眼能扫视山寺全景,平日供僧人打坐赏景。 沈瑶身份尊贵,跟主持说要个僻静的地儿,主持便将她引来此处。 四处均有暗卫守着,平陵有了上回的教训,寸步不离沈瑶。 这声喊出去后,碧云不情不愿挪出来,小姑娘满脸不耐烦,气冲冲道, “我家主子心情不好,想在这里静下心念念佛,你们一个个跟聒噪的乌鸦似的,烦不烦,到底是你们谢家主子惯听下人调派,还是你们把我家姑娘当犯人看守?” 这话可谓极重,平陵骇然,不得不朝里面的沈瑶跪下。 “是属下失职,夫人尽管礼佛,属下在外头守着,一切听您吩咐。” 碧云听了这话,脸色总算好看些,从腰兜掏出手绢,将裹在里面的果子给掏出,先塞了一个到嘴里,再递给平陵,“吃一个?” 里头是今日上午碧云在后山捡来的红果子,平陵没吃过,也不敢吃,挠挠首不好意思道,“碧云姐姐自个儿吃吧,我不饿。” 碧云扔了他一道白眼,陪着他在门口候着,张望了一眼天色,满脸无所谓。 里面的沈瑶说是礼佛,不如说是发呆。 她盘腿坐在一不知名的佛像前,单手托腮望向那眉目慈善的佛祖, 另一只手不知打哪寻来一木鱼,铿铿锵锵敲着,毫无节奏。 “是不是我平日不给你们烧香拜佛,你们一个个就不认得我?什么好事都轮不着我?” 她懒懒散散地笑着,眼珠子迷茫而颓丧。 自小被父母嫌弃,扔去庄子上十年,好不容易回了京,决心寻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嫁了,不求富贵只求安稳,偏生又被当朝太子给看上。 谢钦一腔好意救她,她为了争一口气,脑门一热答应了,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以为签下一份契书万事大吉,不成想后来又出了那么多幺蛾子。 这些都罢了。 现在因为孩子,闹了个乌龙。 在谢钦诚恳地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跟他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已打算认命了,或许这辈子这么安定下来,也未尝不好,可惜老天爷给了她一点希望,又将她摁得死死的。 沈瑶苦笑。 原先还能心安理得与他做假夫妻,现在的她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连着呼吸都透着几分窘迫和尴尬。 大约这辈子就是运气不好。 沈瑶拂了拂眼角的泪,也罢,她与谢钦本不相合,她帮过谢钦一回,谢钦为了救她又搭上自己的婚姻,现在没了孩子束缚,他们彼此回到原点,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一想到要离开谢钦,酸涩一下子倒入心头,眼泪不争气地冲出来。 心底那一丝遗憾意味着什么,沈瑶并非不察,只是这一点感情,还不足以束缚她的脚步。 又或者,她担心自己越陷越深,届时难以抽身,索性趁早离开。 沈瑶吸了吸鼻子,嚣张地将脚前那块木鱼给一脚蹬开,木鱼砸在佛像脚掌发出一声尖锐的亮响,她拭了拭被泪水沾湿的鬓发,不可一世地站起身。 谢钦派人守着她又如何,她还有一张底牌。只消离开了京城,谢钦晓得她心意已决,断不会为难她。 扶着腰,红彤彤的眼一转,对上一双懵然的眸。 沈瑶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 “阁下是何人?”面前的少年大约十岁上下,一身华服,眉眼英气勃勃, 朱毅倒是认出沈瑶,恭恭敬敬朝她施了一礼,“给师母请安,您怎么独自在这...”朱毅看着沈瑶身后那踢得东倒西歪的木鱼,神色一言难尽。 他方才路过这里,听到里面嘀嘀咕咕,好奇看了一眼,竟然看到他恩师的妻子沈瑶,此前在宫宴上见过沈瑶一回,他对这位师母的印象是端庄貌美,可方才....朱毅清了清嗓, “莫非老师怠慢了您,您不高兴了?” 沈瑶心里想,难道这是踢了佛像一脚,佛祖反手给她一击? 此人气度不俗,沈瑶心里掂量了几分,小心再问,“敢问尊驾何人?” 朱毅负手一笑,“我乃圣上七皇子,首辅谢钦是我老师。” 沈瑶表情僵了僵,这运气真是没谁了,她挤出一丝笑容,屈膝行礼,“给殿下请安。” 随后解释道,“我与夫君琴瑟和鸣,好着呢,只是近来遇到一些糟心事,故而心情有些烦闷。” 朱毅立即释然了,“明白,我也常有不顺的时候,人之常情,”随后往外瞅了一眼,“今日天公不作美,我正急着下山,既然偶遇师母,便顺道将您送回去,我的马车坚固,并不颠簸,师母坐我的车,我骑马便是。” 沈瑶应付地笑了笑,“不必,我今夜宿在这里。” 朱毅踟蹰,“只是您孤身在此....” 沈瑶随意往外一指,“外头有人。” 不知为何,朱毅就觉得沈瑶有些不对劲。 具体哪儿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直觉告诉他,沈瑶与谢钦出了岔子,否则她能独自来这灵山寺哭哭啼啼? 不走不太合适,若就这么走了,回头出了事,他如何跟谢钦交待? 正踌躇之际,又瞥见一人从后窗翻了进来,那人生得清瘦,个子却比他高一截,看模样大约十五岁上下,脸上白白净净的,就是寻常一世家纨绔子弟。 朱毅的身影为柱子所挡,沈展没瞧见,倒是发现沈瑶后,他激动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沈展从窗子翻进来,三步当两步奔来沈瑶跟前, “姐,可算寻找你了,午膳前我在后山捉耗子,无意中瞅见你身边那丫鬟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我跟着她到了山下码头,听着她在打听船家,莫非姐姐要离开京城?嘿嘿嘿,”沈展将胸脯一拍, “咱们是嫡亲的姐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去哪儿,捎上我呗?” 沈瑶:“......” 上午她佯装在大雄宝殿祈福,使碧云去客院安置行李,顺带让她去勘测出山的路,入京之前她恰恰走过这一段,晓得从后山下去有一条河流通往通州,再从通州沿着运河而下便去了江南。 沈瑶打算去江南看看。 看来碧云出行被沈展撞了个正着,而现在这样的话又被七皇子给听了个正着。 沈瑶撞墙的心思都有。 “你胡说些什么,我有个庄子在通州,打算过段时日去瞧一瞧,遂让碧云去问一问。” 朱毅不笨,若沈瑶真要去通州,从谢府坐马车一路去通州便是,何以在此处乘船。 别看沈展是个纨绔,心眼却比谁都灵通。 “甭管姐去哪儿,总之我跟定了。” 沈瑶咬了咬后槽牙,朝朱毅施了一礼, “殿下,臣妇要回客院歇着。” “我送你去。” “我送你去。” 朱毅和沈展异口同声。 沈展这才发现柱子后还站着个少年,听沈瑶这一声殿下,沈展便知他身份尊贵,朝他拱了拱手,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瑶这厢已出了门,二人一前一后跟了过去。 沈展好歹是沈瑶的弟弟,朱毅实在没跟着她的理由。 沈瑶出门后朝沈展使了个眼色,沈展立即便明白了,一只手搭在朱毅身上,一只手搭着平陵,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灵山寺的客院分女院和南院,到了女院,平陵等人便不能进去了,好在来时带了婆子来,嘱咐两位婆子进去伺候沈瑶,其余人守在客院各个要冲,客院四个方向皆有人,沈瑶就算武艺再高,插翅也飞不出去。 苍穹忽然破开一道口子,雨水从当空浇了下来。狂风肆掠,廊下的人衣裳顷刻湿了一大片,客院前女眷来来往往,沈展与朱毅不好久待,后来被侍卫护送去了客院西南面的一间佛室,朱毅念着沈展是沈瑶的弟弟,又猜不透二人到底要做什么,只当沈展是沈瑶同伙,为了约束住沈瑶,干脆将沈展也给捎了来。 皇子有令,沈展不敢不从,二人就这么顶着半湿的衣裳站在廊庑下看风雨。 平陵见识过沈瑶的本事,不敢大意,不顾风雨将整个客院绕了一圈,确认没有死角方放心回到正门口。 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沈瑶若出来,绕不开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沈展的小厮拉拉扯扯时,沈瑶带着碧云堂而皇之从他面前走过,他一无所觉。 * 下午申时初刻,雨势减小。 灵山寺前的官道被泥流淹没,谢钦改从后山一条栈道上山,此栈道依托悬崖而建,竟然异常坚固,底下毗邻灵水,可通大运河,灵山寺所有物资均是从此处抵达山下,再由栈道上山。 前山被堵,行人匆匆忙忙打此处下山,谢钦身上已湿透,行至栈道脚下一处凉亭,暗卫将被牛皮裹着的包袱递给他,又放下凉亭的珠帘,伺候着谢钦换了一身干爽的劲衫。 谢钦抬步上山,几人风尘仆仆,气势凌厉,行人不自觉避让开,亦有人认出谢钦身份,战战兢兢躬着身犹豫要不要上前请安,见他一脸凶神恶煞,最终还是退缩了。 从此处下山要么是有急事,要么就是寺庙武僧或世家的扈从,真正的官宦夫人小姐大抵还端着身份,故而谢钦这一路也没瞧见几名女子,只是他这人心细如发,任何路过的人总归要扫一眼。 忽然间,一对主仆相搀从他身边经过。 女子穿着一件粗布衫,梳着垂髻,一张脸平平无奇,是那种一眼扫过去并不会惹人注意的面相,只是就在擦肩而过时,一抹若有若无的熟悉的体香夹杂着泥土被翻过的腐朽湿气扑入鼻中。 谢钦脚步猛然一顿,目光冰冰冷冷射过去, “站住。” 沈瑶身子一晃,眼底的苍茫在瞬间凝为一抹复杂,深深扎在心底挥之不去。 半刻钟后,沈瑶被谢钦扛起扔去了一间佛室,好巧不巧正是朱毅与沈展所在之处。 沈展正无所事事,打算祸害当朝皇子,与他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结果门被破开,紧接着一个格外高大的男人扛着女人扔了进来。 谢钦也没料到里面还有人,目光扫过朱毅和沈展,露出惊愕,朱毅倒是聪慧,不待谢钦开口,连忙捂住即将发躁的沈展将人连扯带拉给拖出去。 顺带用腿将门一掩,彻底隔绝沈展的视线。 沈展被朱毅拦胸抱着,气得从他肩膀伸出手臂往里一指, “殿下,你放开我,那是我姐,我姐被我姐夫给抓住了,我姐夫一定要欺负她,你快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姐!” 朱毅个子毕竟矮上一截,差点招架不住,连忙朝门口侍卫使眼色,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沈展,朱毅这才扑了扑身上的灰尘,敲了沈展一记脑门, “你就别瞎操心了,老师是何人品,我岂能不知?一定是夫妻二人起了龃龉,待老师哄一哄师母,事情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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