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这架势,便知有事,晚辈们三三两两迈着迟疑的步子站在下方。 老太太指了指右下首,与沈瑶道,“坐。”随后扫了一眼其余人,语气明显硬邦邦的, “别杵着了,都坐吧。” 沈瑶抹了抹嘴,被谢钦牵着上前来,挨着老太太,其余人依次落座。 最后锦杌不够,谢京这一辈的人全部站在窗下。 就连平日极少露面的庶子庶女也都挤进来,乌泱泱的一群人,气氛严肃。 大家静静等着老太太漱口喝茶,嬷嬷在老人家腰间安了一个软枕,等收拾停当了,老太太盘腿端坐上方,目光先落在谢钦身上, “钦儿,朝中可安定了?” 谢钦答道,“陛下已渡过危险,暂时无性命之忧,在奉天殿将养,儿给太子定了几位肱骨,每日轮番去东宫授课,陛下极是满意,后宫是太子生母陈贵妃娘娘做主,一切井然,至于朝中,” 谢钦语气顿了一下,“怕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彻底平复。” 老太太明白了,除了吕家戚家谭家这样的罪魁,其余大臣说是参与谋反也没有,说是毫无干系也不尽然,真要查抄起来尚需时日,必定是要动荡一番的,说来说去,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大老爷与二老爷兄弟不禁默默揩了一把汗,幸在谢钦是自家兄弟,保住荣华富贵,若是换个人家,今日指不定无法安生坐在这里用膳,就拿这几日来说,谢府门庭快要被踏破,每日都有各路人来送礼请托。 大老爷兄弟原想趁机得些好处,风光风光,可惜谢府上下皆由平陵给掌控,闭门谢户,不给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老太太想起沈家日日遣人上门,寻思着问沈瑶, “沈家呢,你打算怎么办?” 沈瑶眉目垂下来,“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这是不打算保住沈家。 大老爷心猛地一抽,诧异地看着沈瑶,目光很快又挪向谢钦,如果连沈家都不保,意味着其余党羽更没机会,看来六弟这次是打算彻底肃清朝野。 他想起宁家百般托人说情,就连自己几位亲家也悄悄递了消息来,希望大老爷在谢钦面前说上两句话,大老爷一面害怕谢钦不近人情,一面又忍不住想试一试,心口跟滚岩浆似的, “六弟啊,那宁家呢,宁老太爷是当朝帝师,宁家与太子牵扯不深,我听说那六娘子更是舍命救了皇后,是否能从轻发落?” 宁家所有男丁被关在锦衣卫,女眷由官兵看着不许出入,唯独一个宁英九死一生,还在坤宁宫养着。 谢钦慢慢抬起眼,幽深的眸子如寒潭一般,阴冷又锐利, “兄长自身难保,怎么还有功夫管宁家?” 大老爷心登时一凉,额头一层冷汗缓缓滑了下来,僵着声问,“六弟何意啊....”他可什么都没做。 谢钦这语气明显不对,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 该来的还是来了。 二夫人膝盖一软,朝老太太跪了下来,先一步带着哭腔开了口, “母亲,那日媳妇忙着张罗人进地窖避祸,一时没注意那些混账东西说什么,等六弟妹离开了,媳妇才晓得,连忙遣人去门口追,却还是迟了一步,儿媳也不推脱,您老人家尽管罚儿媳。” 这个时候除了认错,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有了二夫人带头,三夫人也跟着要跪,对面那谢钦慢条斯理挽了挽袖口,语气淡淡, “别急着跪,都起来吧,我话还没说完呢。” 二夫人身躯一颤,心底直犯咯噔,扭扭捏捏扶着圈椅坐了起来,三夫人呢,也连忙往后挪了挪臀,暗想她平日从不掺和家务,谢钦就算怪也怪不到三房头上,她还是老老实实当个闷葫芦,看热闹才是。 谢钦这话一落,府上几位爷及奶奶们都起了身,人人噤若寒蝉,等着谢钦发话。 谢钦这个空档还给沈瑶递了一碗消食茶,这才将目光移至大老爷身上, “长兄通过宁家,暗结东宫,意图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船,确保万无一失,是也不是?” 大老爷猛地一拽袖口,眼神发硬迎视过去,大夫人则脸色发白,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奶奶宁氏,宁氏心肝胆颤,娇躯摇摇欲坠,最后实在没忍住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大老爷心思千回百转,懊恼地一锤脑门, “六弟,兄长岂是糊涂之人,你执掌内阁,兄长我一直避嫌,从不参与党争,那东宫着实托宁家来寻过我几回,可是我何曾俯首,只是面上应付应付,压根不到暗结东宫的地步啊!” 谢钦手臂搁在一旁高几,单手在眉心来回摩挲,并不接他的话, 大老爷越发急了,“咱们是一母同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真的结了东宫,事后东宫就能放过我吗?兄长我还没这么愚蠢。” “好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钦修长的手指重重往桌案一按,目光几乎如刀斧般压来, “我谢钦高居首辅时,你们一个个打着我的旗号在外头春风得意,出了事,便恨不得与我撇清关系,将我的妻子逼向绝境,这就是你们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紧绷了一夜的弦终于在此刻无声而断。 大老爷等人纷纷羞愧难当,讷讷不言。 谢京甚至扑腾一声跪下锦毯上,呜呜哭了出来,懊悔那夜没有冲出去,与沈瑶同甘共苦,惭愧地伏地不起。 陆陆续续,跪了一地,就连弱小的孩子也躲在母亲怀里,不敢去瞧谢钦。 沈瑶看了一眼丈夫,那张俊脸泛着浓郁的青气,仿佛要吃人,认识他这么久,大约从未见他如此恼恨,沈瑶连忙将手覆过去安抚他。 另一头,老太太跟入定的老僧似的,坐着一动不动,一双眼如枯槁凝滞不言。 大老爷见气氛僵着,抬不起头来,扭头对着大夫人就是一顿训斥, “都怪你,你可是国公夫人,老太太不在,该你主持家务,那日你何至于让六弟妹出了门去?” 大夫人战战兢兢抹着泪道,“当时场面混乱,大家伙都被那火球浓烟给吓坏了,我们呛着一口烟,自顾不暇,六弟妹只说去前院瞧一瞧,我哪知她离开了呢。” 沈瑶凉凉拆了她的台, “大嫂,我不是傻子。” 大夫人脸色一僵,戏演不下去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钦压了压心头的戾气,接过话茬, “既是执意与我夫妇撇清关系,我也不强求,不能共苦,自然也不必沾光,原先你们闹着要分家,择日不如撞日,今个儿便把家分了,明日好过年。” 大老爷等人脸色大变, “六弟,你说什么呢,”他指着上方的老太太,“母亲尚在,岂能分家?” 二夫人等人苦笑不已,他们是闹着分家产,可没说分家。 二老爷立即开口和稀泥, “六弟,这次的事咱们愧对六弟妹,你说个法子,怎么惩罚都成,分家是万万不成的,一来母亲尚在,没有分家的道理,二来,也不能让旁人看我们谢家的笑话呀,大过年的,一家人齐齐整整不是很好嘛。” 老太太听不下去了,气笑道,“一家人?什么叫家?沾光的时候理所当然,撇开的时候毫不留情,这就是一家人吗?我都替你们丢脸。” “怕沾不到钦儿的光不肯分家便直说,别打我的旗号,连我都惹了一身骚。” 二老爷等人登时住了嘴。 谢钦没了耐心,扔下一句话,“你们各自私下都有产业,痛快一些,连夜收拾行囊滚出去!” 这是彻底撕破了脸。 大老爷豁然起身,既是谢钦不留情面,他也收起那副道貌岸然的神色,语气发硬道, “六弟,即便真要分家,也不是这个分法吧?” “我是承爵的国公,谢家老宅就该是我的地儿...” 大老爷也想通了,分开过还好些,沾不到谢钦的光也罢,长房自个儿过舒坦日子。 熟料谢钦似听了笑话般,缓缓往后靠了靠身子,煞有介事打量大老爷, “兄长莫非以为自己还能继续承爵?” 大老爷打了个趔趄,顿感不妙, 大夫人惶惶起身搀住蹒跚的丈夫,不可置信,“六弟,你什么意思?” 谢钦闲适地捏着茶杯,语气幽幽,“太子属官告罪的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暗通谢府长房,想必过不了多久,锦衣卫便要拿你们下狱审问,你觉得还能承爵?” 大老爷扑通一声朝老太太跪了下来,神色惧骇,“母亲,儿是冤枉的呀,我们与宁家是姻亲,平日走动也是理所当然,那锦衣卫即便查也没有证据,如何能定儿的罪?” 大老爷大哭,这些年大老爷埋怨谢钦行事过于霸道,惹了太子与三皇子不满,担心有朝一日连累谢家,故而不太与这位六弟亲近,谁又能料到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然轻而易举将太子与三皇子都给撂翻在地,把籍籍无名的七皇子推上了宝座。 早知他有这等能耐,当初就该坚定支持他。 老太太心头绞痛,手心手背都是肉,最难过的还是她, “你个没出息的,自己嫡亲的弟弟不亲近却亲近旁人,你落得今日的下场也是活该。”又指了指谢钦,提点他道,“眼下你犯了错,你六弟要如何处置,你都应着,或许朝廷那边,他还能保你一保。” 言下之意是爵位家产什么的就别想了。 大老爷一屁股顿在地上,眸色苍茫。 没了国公爵,又被分出去,长房拿什么跻身名流,他上了年纪可以不在意面子,那么多子孙后代怎么办。 夫妇二人跟失了魂似的,一个跪,一个瘫,没了主意。 谢钦将目光挪向二老爷。 二老爷看出来谢钦决意分家,知大势已去,也不强求,只是二房与长房终是不同,那夜逼走沈瑶是大夫人在作祟,小厮也是大夫人的人,与二房无关,这些年二房管着府上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唯一的过错大约是那夜没能留住沈瑶。 二老爷看开了,起身朝老太太拱了拱手,与谢钦道, “六弟执意要分家,兄长不敢违拗,只是这家打算如何分?”他指了指侯在门外的管事, “是不是得将公中账册取来....” 分家自然要分家产。 谢钦冷声截过他的话, “这些年你们夫妇执掌中馈,贪得还少吗?江南绸缎庄的管事告状都告到我那儿了,我一心扑在朝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那夜你们逼走瑶儿,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你们计较,既然康庄大道你们不走,那就请便。” 二夫人捂着嘴哭了出来,“是我的错,是我迟钝了没能拦住瑶瑶....” 二老爷脸色青红交加,夫妇二人手挽手相扶着方能稳住没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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