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是段氏,不是我娘...” 沈瑶语无伦次地说着,脑子里如同塞了一团浆糊,双手箍着脑筋试图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谢钦眼被她的泪刺痛,随后打横将她抱起,大步往外走。 沈瑶起先挣扎,可挣扎了一下下便停下来,仰起眸,似有雪珠从半空洒下来,冰渣子扎在她脸上,她心里从未有这么空。 这么多年来,自出生到今日,沈家一直是她心里的刺是她绷紧的弦,每每瞧见段氏,她忍不住就想怼她几句刺她几句,现在那个人快要没了,她要去哪里泄愤.... 平陵看着谢钦抱着沈瑶出来,立即套好马车,迎着二人上车,马车飞快地朝沈府驶去。 路上,沈瑶神色呆呆靠在谢钦身上,眼珠蒙了尘般没有半分光彩。 从谢府赶到沈家要跨过正阳门,马车再快,也得两刻钟往上,时不时有暗卫递来消息,告诉谢钦,太医已抵达沈府,谢钦安抚她, “请了三位太医过去,或许能救她一命。” 沈瑶闻言眼珠子转动半个,低低嗤笑一声。 她这个时候才明白,她居然不希望段氏死,她巴不得那个人长长久久活着,看着她成婚生子,看着她儿孙满堂,看着她风光无极,在未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后悔,后悔当初不该抛弃她..... 她不明白,她到底在较什么劲。 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与仇恨,在这一瞬通通滋生出来,她像是一头困兽无处泄力,双目通红,眼角绷得紧紧的。 离着沈府越近,胸口那股情绪越发浓烈,最后积在闸口,化作泪水奔腾而出,沈瑶趴在谢钦怀里崩溃得大哭,心里那口气忽然就这么泄了。 城中烟花绽放,炮竹鸣动,各家各户犹在庆祝新年。 她拽着他的衣襟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安放自己多年的委屈和不甘。 谢钦将她拢在怀里,感觉到她的不安和害怕,不停地安抚, “肆肆,我在,我一直都在....我永远都在。” 怀里的哭声潮涨潮落,到最后慢慢归于宁静。 随着马车突然停下来,沈府外的喧哗打破了马车的内的静谧。 沈瑶哭过后人清醒不少,稍稍整理仪容,没了方才的失态,面无表情踏出了马车,大约是她气势过于凌厉,无人敢细盯着她的眼瞧。 沈府外人头攒攒,一排铁甲侍卫手举火把将夜空照得通明。 大门外聚集了一些人,看样子要闯进去。 是三位姐夫捎带各家的孩子。 其中二姐夫最先发现谢钦和沈瑶,立即迎了过来,朝二人一揖, “谢大人,听闻岳母病危,还请大人通融,让我等带着孩子进去探望。”把守的将领看着谢钦的面子,将段氏三位女儿放进去了,余下诸人都被拦在外头。 这时为首的将领闻讯也赶过来与谢钦行礼。 谢钦一身玄服负手而立,神色极淡,似乎不欲多言,只摆了摆手,那将领立即朝门口侍卫打了个手势,几家孩子蜂拥而入。 三位姐夫候着谢钦与沈瑶一道进去,大姐夫与三姐夫没怎么与谢钦打过交道,不敢吱声,唯独二姐夫曾被谢钦提拔,便客套地与谢钦叙说段氏的情形。 谢钦偶尔应几句,沈瑶却是自始至终没有做声。 一行人迅速赶到正院惠和堂外,还没进去,已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大约有人通报,三姐沈杉先一步迎了过来,目光落在沈瑶身上,捂着嘴哭出来, “肆肆,你可来了。” 从宫变到如今的半个多月,沈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沈黎东牵扯入朝争,一夜之间,从位高权重的刑部侍郎沦落成阶下囚,原先依附沈家的几门姻亲明哲保身,就是三姐妹也深受牵连。 后得知皇帝看着谢钦面子,从轻发落沈黎东,将流放改罢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惜母亲段氏心高气傲,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一口血喷出,性命岌岌可危。 沈杉泪水涟涟拉着沈瑶, “肆肆,能不能求你帮个忙,让父亲回来与母亲说会儿话吧。” 沈杉说完抽泣不止。 沈瑶便明白段氏可能是真不行了,好叫沈黎东与她见最后一面。 她脑子一片空白,扭头僵硬地看了谢钦一眼,谢钦颔首,取下腰间一枚印信递给平陵,让平陵去一趟刑部。 原先正堂内的人全部给清出去,沈杉等人迎着谢钦与沈瑶进了正堂,主位空着,夫妇二人坐在东边客座,沈瑶扶着圈椅坐在第一个,谢钦反而坐在她下方。 三位连襟瞥见这一幕,相互看了几眼,神色复杂。 谢钦一个眼神,守将便可放他们所有人进来,谢钦一个印信,便可从刑部大牢提人出来。 可见不是帮不了,是不肯帮。 如果沈黎东不得罪沈瑶这个女儿,现在他们夫妇该是坐在这主位,红光满面地等着他们这些女儿女婿敬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杉进去将谢钦与沈瑶莅临的事通报,片刻长姐沈柠走了出来,先给谢钦行了礼,旋即目光艰难地望着沈瑶, “四妹...” 沈柠红着眼,神色疲惫又苍白,来到沈瑶跟前。 沈瑶缓缓站起身,默不作声看着她。 熟知一向端庄稳重不苟言笑的沈柠,忽然朝沈瑶行了一个大礼,哭腔从嗓眼里破出来,哽咽道, “肆肆,母亲想见你一面,可以吗?” 可以吗? 三个字在沈瑶脑海回旋。 沈瑶眼神发木地与沈柠对视,脑子里忽然回想幼时她费尽心思翻墙越院试图见段氏一面,好不容易凑到她跟前,却被她掩面嫌弃,嫌弃她脏了她的眼。 她被拖走时,嘴里还一口一口喊着娘。 段氏置若罔闻。 “不必了。” 不必去“脏”别人的眼,坐在这里,送她最后一程,即可。 沈柠捂住嘴幽咽不止,却也没强求,退了两步折回内室。 明烛摇曳,正堂内安静地出奇,几位女婿正襟危坐,一言未发。 内室一丝一毫动静清晰地传出来,有人哭,有人急,乱糟糟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沈瑶神色有些恍惚了,却闻一道沙哑的哭声从堂外传来,紧接着一穿着囚衣的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冲进内室。 沈黎东一回来,内室如同油水下锅似的,哭声越发响亮。 沈黎东抱着奄奄一息的发妻嚎啕大哭。 半宿过去,沈瑶身子都坐僵了,像是无根的萍在夜风里飘扬,若非身旁那一只温热的手掌时刻握着她,拽着她,她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将往何处。 子时过,太医出来,神色灰败朝谢钦拱手, “请首辅海涵,沈夫人命数已尽,下官回天乏术...” 噔的一声,绷紧的弦彻底断了。 所有人往西次间涌去,哭声一阵盖过一阵。 漫天的人影如潮水覆过,沈瑶视线渐渐模糊,她麻木地挽着谢钦的胳膊,逆着人群往外走。 穿堂灯芒璀璨,明亮的六面羊角宫灯在夜风里不谙世事地摇。 也不知是何人在宫灯上作了画,那画面上一名少妇身着杏色长褙,眉目娴静,神色温柔带着几名孩儿嬉戏,相貌与沈瑶依稀相似,沈瑶痴痴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娘....” 寒风拂掠,灯面一晃,那画里的人也柔和凝望过来,这一回那人没有嫌弃,也没有皱眉,甚至含蓄浅笑,就连唇角那若隐若现的酒窝也与沈瑶如出一辙。 豆大的泪珠自眼眶滑落,沈瑶咧嘴一笑,释然了。 迎面风雪扑来,沈瑶倚着谢钦迈出门槛。 鹅毛大雪当空浇下,苍翠的木,明绿的廊,就连木桩上的那一盏盏晕黄的灯,也慢慢染上积雪。斑驳的记忆,泥泞不堪的过往,均随同眼前这一幕幕,渐渐褪去颜色。 寒风冷冽,雪铺天盖地,冰沫子扑入眼帘,她双目怔怔,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绵雪里,身后熟悉的轮廓慢慢被磨灭,手脚麻木了冻僵了,她犹不停,谢钦也由着她,搀着她风雪无阻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天地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 沈瑶行至一处高桥,举目四望,原来朝飞暮卷,云霞苍翠,皆不过是浮生一场梦。
第57章 天色微熹, 风卷残雪从茫茫的院落吹入窗棂。 冷气瘆人丝丝拂动帘帐。 沈瑶眼角抽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 模模糊糊的眼前仿佛有个身影,随着目光聚焦, 那道身影越发明晰。 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娘....”沈瑶下意识开了口, 嗓子因过久没说话十分暗哑, 老太太听得这声娘,眼眶发酸,挪上了塌, 将她搂入怀里, “娘在呢。” 段氏过世令老太太唏嘘不已,不论沈瑶与沈家关系如何,宗法礼规不可废,沈瑶身为外嫁女, 即便没有严格的守丧时期, 一年内不能食肉, 也不便同房。 何时能有身孕? 若这一年内,她再出点什么事, 谢钦与沈瑶便要守丧三年,光想一想, 老太太头都要炸了。 只是心中郁碎归郁碎, 面上露出的更多是疼惜。 “今日陛下召钦儿入宫,他不放心,请我来陪陪你,你弟弟已从边关赶回主持丧礼,你父亲那边, 钦儿也在陛下跟前说了话,只不在人前露面, 私下可守在你母亲身旁。” 沈瑶靠在老太太怀里,昏懵地看向窗外,天色已亮,明晃的雪光中有一丝绵长的晨曦,可见是放了晴。 她不知自己睡了几日,脑里一团浆糊,默了许久方浅浅应了一声好。 片刻碧云递来一盏茶,沈瑶撑起身,这才感觉浑身跟被碾压过时的,四肢酸疼,温水下肚好受了些,朝老太太露出个勉强的笑脸,“我没事。” 黎嬷嬷领着人进来伺候沈瑶梳洗,老太太挪去外间炕床上等着,过一会沈瑶穿着一件素色的缎面长袄出来,老太太见她脖颈堆着一圈白绒绒的衣领,暖着身子稍稍放了心。 婆媳二人一道用膳。 沈瑶用了几口粥,吃得都是素食,待肚子一饱,人也精神了。 “寒冬冷日的,让您大老远跑来,是儿媳不是。” 老太太嗔了她一眼,“如今就剩咱们婆媳凑日子过,还分什么彼此,你呀旁的别想,好好养身子,有什么事别呕在心里,娘陪你说话。” 段氏一死,沈瑶呕着的那口怨气随之消散,心里空空落落的,无悲无嗔,多么难过不至于,就是浑身绷着的劲一下子没了,她有些无所适从。 “您别担心,我还好。”她又喝了几口参汤。 老太太见她肯吃就放心了,只是目光不经意掠过她小腹,那一抹愁肠又被勾起,露出苦涩的笑。昨个儿她提起这桩事时,谢钦回应了她,道是夫妻两个的清静日子还没过够,不急着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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