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无比清楚地知道, 一旦自己伸出手去触碰到她, 这一切就会被他亲手打碎。 “梅子酸心树,桃花短命枝……你说桃花,是短命花。” 她抬起脸, 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可是我早就死了呀。” 顷刻间, 少女的身子破碎成一片一片,化为万千蓝色蝴蝶飞过他的身边。 花木枯死,秋千腐烂, 一切荡然无存。 谢不归如坠冰窟。 他自梦境惊醒过来,骤然跌落回现实, 四周黑暗仿佛一只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足以将人吞没。 而他四肢僵冷,心口窒闷,竟有一瞬间的动弹不得。 他伸出手往一旁摸索,待触碰到身侧之人冰冷的肌肤才停下。 他把人揽入怀中,拈起她的一缕青丝,嗅到熟悉的气息,他才感觉心脏恢复了搏动。 不多时,谢不归命人点灯,找来了宋娇蕊。 “你在香炉里放了什么。” “回陛下,奴婢放了一点安神香,” 宋娇蕊低低说道,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盯着地面上那洁白如云的衣角。 对方竟然和一具尸体旁若无人地躺在一张榻上、盖一床被子,这般反常的行为已让她对他的恐惧压过了爱慕之情。 “春秋齐女,你也私自取走了。” 谢不归发丝垂落,俯瞰着脚下之人。黯淡的烛光扫在男人雪白的脸上,黑眸里的神色阴戾得可怕,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一旁的桌子上,那原本用来放置春秋齐女的匣子,空空如也。 “奴婢擅作主张,罪该万死!可是,陛下,您不能不顾小太子的安危啊!王女若是、王女若是醒来,”宋娇蕊浑身发抖,“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强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出来,一字一句道,“定然也想看到小太子好好的,您说是不是。” 谢不归一怔,他就像是被一张符篆摁住的厉鬼,眼里的戾气逐渐散去,化为一片茫茫的虚无。 他变得安静下来,长指爱怜地拨开怀中人的发丝,薄唇抵近对方的额头,在那若有似无地吻着,气息缠磨道,“嗯,我们的女儿好好的,别担心。” 事到如今,宋娇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对他而言芊芊只是沉睡过去,根本就不是死了。 宋娇蕊自幼在宫中长大,什么怪事没有见过,她见过有些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死亡,精神受到无法承受的冲击,这个时候就会编织出一个理由,或者说是一个幻觉,试图催眠自己,以此作为精神支柱。 但若哪一天他彻底从幻觉之中清醒过来,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谁都无法预料。 …… 祝拂雪一脸凝重。 “大魏皇帝愿意停战,但他想要蛊种。” 他的亲卫们面面相觑。 从大将军那里他们知道,所谓蛊种,便是圣药的种子。能够培育出蛊种的先王女早已是黄土一抔,当年仅存的一枚也早已种入芊芊的身体之中。 他们到哪里去找出蛊种,交给大魏皇帝? 然而时间紧迫,大魏使节还在外面等候,两国和平近在眼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时一个脑子灵活的亲卫低声说道: “末将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大魏皇帝从未见过蛊种。全天下见过蛊种真容的,除了王上,大将军,先王女,少祭司四人,便再无旁人……那么……何不?” 不多时,祝拂雪接见了大魏使节,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我们可以把蛊种交给贵国,”祝拂雪一字一句道,“但南照还有一个条件——” “大魏皇帝,必须归还王女遗体。” - 一枚绿色的、米粒大小的小虫从银色的罐子里,爬至谢不归的指尖。 “告诉我,它如何使用。” 巫羡云一眼就看出那只是南照最普通的蛊虫“爽身虫”,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清新口气、或是使人散发出清爽好闻的体香罢了。 事情越发荒唐起来,谢不归竟信了此物就是蛊种,他竟然想要复刻春秋齐女的诞生。 巫羡云忍不住道,“难道你想抓一对有情人炼蛊?” 要知道,成就春秋齐女的条件极其苛刻。 别说真心相爱便已经世所难寻,世间又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终其一生去追寻这样的东西,不过是虚耗光阴罢了。 “看来你很爱她。”巫羡云若有所思道。 “不,”谢不归冷冷道,“我恨她。” 他手指虚虚地拢起来,将那枚脆弱不堪的小虫笼罩在手心,无路可逃,“她怜悯如同蝼蚁般的你们,却从未怜悯过我。” “她是谢悠然的母亲,是南照的王女,却从未想过是我谢不归的妻子。既然如此,我何必再爱她。” 男人看着自己的手,满眼不甘地呢喃,“就算要死也该是我亲手杀了她,而不是这样愚蠢地死去。” “即便要死,也要死在我谢不归的手里。” 巫羡云骤然发笑。 芊芊啊芊芊,你看,一个人哪有那么轻易改变另一个人? 不过,想必你也未曾想过要去改变谁。 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 巫羡云怜悯地看着男人:“谢净生,你真的很可怜。或许天神给人的惩罚不是失去最爱的人,而是从生到死,都看不清自己的心。” 只是在最后一刻芊芊看清了,他却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谢净生,你是个一辈子都在赢的人。 或许,也该让你尝尝失败是什么滋味了。 巫羡云被束缚在铁架上,胸口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整个人凌乱狼狈,一双如深海般幽蓝的眼睛,却依旧清明。 仿佛这一刻,是他站在笼子外面,好整以暇地观看着那个被无形的绳索从身到心束缚起来,却一无所知的,衣冠楚楚的男人: “那你就去试试吧。” 他带着一点可笑的,又有一点悲悯的语气说道:“用你的权力,你的时间,你的一切,去试着挽救她,留住她,把她拉回这个人世吧,哪怕是再多活一天,一个时辰,不,哪怕是片刻也好。” 巫羡云轻轻叹了一声,垂下眼帘: “我也很想她。” - 素白色的香帐前,一道身影默默伫立,他的影子被烛火投射拉长在墙壁上,竟有几分扭曲。 端着女子衣裙,正款款踏进门内的宋娇蕊,看到这道身影,瞳孔骤然紧缩。 “公孙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公孙羽手持钢刀,眼神狠毒:“老臣不能让陛下再这么意志消沉下去。” 他盯着帐中纤柔安静的身影。 早知此女是那红颜祸水。却不想连死了都能继续祸害皇帝! 待他斩下这妖女的头颅,身首分离,又何来魂还复生之说。如此,陛下就能彻底清醒过来了! 公孙羽身形一动。 下一刻,他的眼睛碰到了他的脚尖。 骨碌碌…… 仿佛一个硕大的毛线球滚过脚边,那白花花的胡子上边,沾着血。 而胡子上方,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军眼球暴凸,死不瞑目。 宋娇蕊浑身一软,若一瘫烂泥,手中的衣裙散落一地。 男人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缓缓行至榻边,靴子踏过地面发出令人齿寒的踩水声。 他白玉似的脸上一片鲜红,黑色的眼底波澜不生,“咣当”,他随手丢掉了染血的长剑。 倏地,一缕微风穿过,掀起那雪白轻柔的帘帐。 他的妻子合衣在榻,面容安详,双手交叠在腹部,满头乌发乱乱地洒在枕上,又从枕头边沿倾如黑瀑,隐约暗香浮动。 这一刻宋娇蕊都要忍不住怀疑,也许那个女人真的还活着,她这样只是睡着了而已。 可是那夜飞雪漫天,所有人都看见,她一袭红衣决然下跃,摔碎在三军阵前。 流了满地的鲜血,枯冷僵白的手臂,不可能有丝毫生还的可能。 宋娇蕊再度看向女子紧闭的鸦睫。 明明一派祥和,她却生生看出几分凄厉。 而谢不归靠近床尾,弯下腰来半蹲在地,满头乌发沿着背部披垂在地毯之上,蜿蜒伸长如玉桂树的枝桠。 他伸着洁净的衣袖,小心为女子拂去苍白脚踝上,被溅到的血点。 不一会儿,他如雪如云的衣袖上便晕开了斑驳血渍,仿佛绣着点点桃花。 公孙羽的脑袋以及尸身,早有人来拖走。而被血渍污染的毛毯,也很快被人换了新的。 周遭弥漫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让人胃里翻涌,几乎作呕。 宋娇蕊一件一件地拾起地上的衣裳,强忍住呕吐出来的冲动,小心问道: “陛下预备何时回京?” 蛊种已得。 眼看这场战争,双方都没有再进行下去的意思,也该班师回朝了。 …… 另一边,祝拂雪的亲卫重重一拍桌子,大怒道: “我们要的是王女的遗体,他送这个老家伙来做什么!” 另一人无可奈何:“看来大魏皇帝是不会轻易将王女还给我们了。” 所有人都脸色铁青。这大魏皇帝,当真是可恨至极。 逼死王女不算,死了都要霸着尸身不放! “我看这大魏皇帝,是恨极了咱们南照,也恨极了王女。王女活着时他便百般折辱还强掳王女为质,今王女已殁,他还要扣着人不放,不许人魂归故土……王女的尸身,指不定要被狗皇帝怎么凌.辱……” 另一人讷讷道:“少祭司应当有法子从狗皇帝那……偷王女的遗体出来吧。” 沉默,只有沉默。 这就是弱国对上强国的无奈之处,如此奇耻大辱,却只能生生的忍下去。 打起来的时候,要拼尽全力反抗,才有喘息之机。不打的时候又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才能达到目的。 祝拂雪重重一叹。 经此一战,他也想清楚了。 即便是想要快意江湖,享受自由,也当尽到自己该尽的责任。 十年内不能培养出接班人和一支足以抵御大魏、北凉的强悍的军队。 他祝拂雪誓不退仕。 第57章 057 057 明礼三年, 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这一年,继斩杀名将公孙羽并流放其全族后, 大魏皇帝又颁布了这样一道匪夷所思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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