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说到要紧处了。 程慕宁捏着黑子没有说话,不是先落子的人就能拥有主动权,这局她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许敬卿棋高一着,逼得她无路可退。 其实许敬卿从来都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裴邵心急妥协,先向各州调粮,事情顺利的话,眼前难关便可暂时解决,若地方因被朝廷强行征粮而发生暴乱,许敬卿便可趁机问罪裴邵,一举两得,这是上策;要么裴邵无动于衷,那许敬卿即便是忍痛割肉,也还可以用这笔钱谈个交易。 至于和谁谈,就看谁先沉不住气了。 但无论哪一种,许敬卿都是赢家,虽然武德侯的事不在他的计划内,但最后结果却是殊途同归。甚至于某一方面来说,程慕宁扣了武德侯还帮了他一把,依着武德侯的性子,若非危及性命,想要他吐出这笔钱可不是个容易事,大理寺此番搜查如此顺利,或许还有许敬卿的举手之劳。 而程慕宁败就败在了她姓程,这是程氏的江山,她没有第二个选择,从她决心回京的那天,这一局就已经落了下风。 “舅父提议甚好。”程慕宁冷静地将黑子丢回棋篓里,抬眸与他对视,莞尔道:“那就按舅父说的办吧。” …… 何进林今日领了工部的差事进宫查看失修的祠堂,这会儿办完差,站在林荫下迟迟未走,俨然一副等人的样子。 远远见许敬卿来了,他当即就要提步上前,却闻斜前方一阵骚动,纪芳领着几个内侍匆匆而过。何进林往后退了几步,有意避开人群,不料纪芳忽然顿步,回头道:“欸,何大人?” 何进林只是工部一个小小主簿,寻常没有机会进宫,偶有几次也是泯于人群,没想到纪芳眼尖认得他,他忙拱手让了个礼,说:“是纪公公啊。” 纪芳折回来几步,脱口而出道:“何大人这是刚从崇圣祠出来?怎么在这儿站着,是在等许相吧?” 何进林顿了顿,下意识转开话题道:“公公匆匆忙忙,可是出什么事了?” 纪芳一抹额前的汗,说:“嗐,这眼看天儿热,宫里总有不长心的往那湖边凑,这不,又淹死一个!还偏在回扶鸾宫的那条道上,真是会挑地方,这万一冲撞了公主——”说到这,他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让人抬出去。” 何进林心思不在这里,余光瞥着许敬卿说:“那不耽搁公公正事了,公公先忙。” 眼看纪芳风风火火地走了,何进林方往前迎了迎,却又不敢太过莽撞,直到许敬卿行至跟前了,才自然而然地落后半步,问:“岳丈,公主答应了?” 许敬卿目视前方,道:“公主只能答应。” 何进林紧接着问,“那我父亲……” 沿途有宫人路过,许敬卿待人走过去了,才说:“放心吧,公主是个明白人。你父亲这个记账的习惯好啊,平日在京中迎来送往的,谁没沾过他那点好处,谁又敢拿他怎么样?就是天上的神仙,想必也要卖他三分面子。” 这话里多少带了点情绪,何进林微顿,语气愈发恭敬:“还不是都仰仗着岳丈的面子,公主也是看在您的份上才肯抬手,小婿在这先谢过岳丈。” 许敬卿整理着袖袍,漠然道:“不敢当,手里既然攥着保命符,还得藏好了才是,这几日侯府不太平,倘若出了岔子,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何进林应声道:“岳丈放心,大理寺虽查得严,但也不过是明面上的东西,不该见光的,任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许敬卿斜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气氛莫名有些僵持。何进林正绞尽脑汁时,岔路口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就见几个内侍抬着担架,那担架上赫然躺着个湿淋淋的小太监,何进林便知是方才纪芳说的落水之人。 脸都被泡紫了,也不见拿块白布遮一遮。 何进林蹙起眉头,正要抬袖替许敬卿挡一挡时,忽地顿住,“那人……” 他神色惊惧地看向许敬卿,“岳丈,那人是陈旦。” 陈旦是御前侍奉笔墨的太监,原是许嬿入宫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平日好端端的,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溺毙? 许敬卿眯了眯眼,沉默地调转视线,看往凝露台的方向,虽有树荫遮挡,却隐约还能看到后面的人影,程慕宁就站在那里,在树叶的间隙中和他静静对视。 何进林也跟着看过去,惶惶中有了答案,看来今日工部特命他进宫办差,也是有意。 他咽了下唾沫,“公主她……” 许敬卿回过头来,看了眼已经被抬远的担架,说:“罢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 何进林的步军司指挥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户部得了消息,霎时打起了精神,对朝廷这招劫富济贫众人仿佛心照不宣,夤夜连同各司商量好了具体章程,就等最后的拍板定案。张吉心急,一大早就揣着条子进了宫。 “钱的事解决了,其余便好办多了。几日前以鹭州为首的几个地方州府已经松口,愿按照今年的粮价,将地方六成的储备粮卖给朝廷,只要粮马到位了,立即就能发兵。我听说几日前鄞王大军往回撤了百里地,看来我们难,他们也没多容易,等我们的兵力一到,拿下叛贼易如反掌!” 有了钱,张吉眉飞色舞,一改几日前焦虑之态。但紧接着他语调一转,攒眉道:“只是……” 程慕宁翻着他们商议的记录,“张尚书有话直说就是。” 张吉道:“姚州路远,便是最快,来回也要月余,途中还要押送金银,恐怕更为曲折。若是待钱进了京再去地方购粮,这一来一回更为耗时,战时实在等不及。我等商议过后,想着不若兵分两路,再派一队人马随林指挥使入姚州,随后各司其职,一队运送金银,一队运送粮草,如此两不耽误,还能节省时间,但这运送粮草的人选……” 押送粮草是个苦差事,又在这个节骨眼,鄞王那边定要百般阻拦,途中指不定要丢掉性命,如今朝廷人心涣散,没人肯主动揽下这个活。张吉也头疼,昨夜众人商量了一宿都没个结果,倒不是想不到合适的人选,只是谁也不想做这出头鸟,以免来日叫人记恨。 张吉咳了咳,巴巴地望着程慕宁,“公主觉得,谁比较合适?” 程慕宁牵了牵唇,自然知道这些老狐狸的算盘,但她没有在此事上推诿周旋,故作犹豫地思忖了一番,说:“卫嶙如何?” “卫嶙好啊!”正合张吉心意,他欣喜道:“经朔东往返鹭州等地是最近的路线,卫将军又是朔东的人,借道也方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既然如此,我赶紧让兵部准备起来,冯大人这会儿就为这事烦心呢——” 张吉说着就要掀袍起身。 “张尚书且慢。”程慕宁盖住公文,叫住他说:“本宫还有一事抉择不下,想问问尚书的意思。” 张吉顿了顿,半抬起腚又坐了回去,“公主是要问武德侯?” 程慕宁瞥向另一头的书案,道:“何进林刚任职,替武德侯说话的折子就堆成了山。张尚书觉得,怎么处置为好?” 张吉看过去,意料之中地叹了声气。看来公主已经知道了,否则不会在此事上为难。 “武德侯死不足惜,但若因此伤及国本,便是危害江山社稷的大事。”张吉难得这般语重心长,“纵然圣上有错……可那也是受小人迷惑,先帝只有这一个儿子,大周也只有这一个君主,公主行事,不能不顾及天家颜面啊。” 程慕宁其实心知肚明,那本夹在卷宗里的账簿,何尝不是一种威胁。如若武德侯死了,何家难免破罐子破摔,他们现在能拿出内库的账本,手里还会不会有别的证据,一旦消息走漏,届时损害的还是程峥的名声。 可程峥不仅是程峥,还是大周的皇帝。 她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
第16章 调兵遣将需要御笔亲批,程峥拖着萎靡的身体盖了章。 原本只是开春落下了点无伤大雅的风寒,病是早就好了,但为了躲事装病,他这阵子都没敢出过御乾宫的大门,晒不着太阳,又思虑过度,眼看肤色苍白了不少,握着玉玺的手都显得吃劲。纪芳正拿眼偷偷觑他,就听他忽然问:“阿姐的身子近来可好?” 纪芳当即弯下脖颈,回话道:“长公主挺好的,太医院尽心尽责,每日都来请脉,说是公主的身子在邓州没养好,眼下需要慢调。” 程峥喝了口水,“没别的?” 别的什么?纪芳正寻思着,程峥倏然转了话题,“她一入夏胃口就不好,要吃酸甜口的开胃,你盯着点后厨,让他们每日换着菜式做。” 纪芳忙应下,“欸,圣上宽心,奴才记得公主的喜好。” “是啊,你打小跟着朕,也跟着阿姐,你是最了解她的,否则也不会让你去侍奉她。”程峥说话间起身绕到了旁边的软塌,坐下问:“这趟何进林升了官,调遣何进林之后,她打算如何处置武德侯?” “今早公主就给大理寺递了话,下令赐死赵宗正,大理寺及陇州州府涉事官吏一律扣押待审。至于侯爷……”纪芳顿了顿,揣摩着程峥的神色,说:“侯爷身为转运使,未能督查赈灾粮分发,有渎职之嫌,公主懿旨,革去其转运使一职,罚俸两年,命其闭门思过,这会儿大理寺大概已经放人了。” 程峥沉默,赵宗正年前才到任,此事深究起来他参与最少,这番不过是做了武德侯的替死鬼。程慕宁肯在这件事上轻轻揭过,那只有一个可能。 她知道了武德侯与宫里的银钱往来。 程峥静了静,说:“陈旦几日前死了,阿姐很生气吧?” “呃。”纪芳还想瞒一瞒,“陈旦是失足落水……” 程峥瞥他一眼,“行了,用不着你做和事佬,朕没有怪她,朕知道阿姐也是为了朕,她……” 他说罢,又顿了顿,“她可还说什么了?” 纪芳自然明白圣上的忧虑,如实回答道:“公主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才是最坏的情况。 换做从前,阿姐早就大发雷霆,必定要赶来责问训斥他,可眼下她只默不作声地处理掉了陈旦,只怕心里是失望至极。 程峥迎她回京时就没有想过这些无厘头的烂账能瞒她多久,也早就准备好了对峙的说辞,无非就是再低个头而已,可程慕宁这次却连低头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他抿了抿唇:“阿姐只字不语,这是在诛朕的心。” “怎么会。”纪芳赶忙说:“圣上多虑了,公主自打回宫后,扶鸾宫案头的公文就没有少过,她不过是找不到时机与圣上谈心罢了,况且公主放了侯爷不就是护着圣上嘛,说到底,公主打小与您最亲啊。” “可她不懂朕。”程峥低落道:“她没有坐过朕这个位置,她不知道皇帝有多难当。不说别的,这宫里宫外,上到百官下到仆婢,𝒸𝓎个个嘴上都是赤胆忠心,可哪个又没有点别的心思,若不加以恩赏,如何叫他们忠心于朕?这每逢年节流水一样的赏赐,朕不担,难道要让户部来担?人人都体谅户部难,却没人体谅朕的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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