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皇上突然道:“我与你们弹一曲《阳春》怎么样?” 这是首众人皆知的名曲,《阳春》与《白雪》也因高雅复杂而被称为“曲高和寡”,皇上大概学会了,忍不住想显摆。 司妤笑笑:“好啊,我还没好好听过皇上弹琴。” 皇上正吩咐“去拿朕的琴来”,一旁临汾王开口道:“皇上为一国之君,偶尔弹一弹琴,怡情养性也就罢了,万不可沉迷其间。” 皇上面上露出几分尴尬,临汾王妃轻轻拉一拉临汾王的袖子,数落道:“多喝几杯,又开始对人指指点点,谁不知道皇上的琴弹得好,我们都想听呢,你却要来扫兴。” 司妤笑而不语,临汾王也不说话了。 皇上果真弹了一曲。他身形瘦削,又有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手在琴弦间拨动翻飞,伴着《阳春》清朗悠扬的乐曲,司妤竟看出几分惊叹仰慕来——如果这是她偶然见到的少年琴师,一定会忍不住重赏。 她突然觉得,弟弟哪有不堪,哪有什么错呢?他生来就温和,没什么争名夺利的心,却生在皇家,被逼着读书,逼着学为君之道,又因学不好而被指责……对他来说,也是很痛苦的吧。 皇上弹完了,司妤赞赏,昌乐也开心道:“皇上弹得可真好,我看了都想学,皇上能教教我吗?” 皇上一边起身一边得意地笑:“就你那脑子,不一定学得会。” 以前昌乐监督他读书,说他说得多,现在他也有了回击的时候。 昌乐不愿意道:“皇上说谁脑子不好呢,我就要学,说不定学得比你还好!” 一直沉默的太后道:“学什么学,有这时间不学学女红,不学学持家之道,一把年纪了还留在宫中,像什么样子!” 昌乐因这突如其来的责难红了脸,低下头去,整个人都僵在坐席上。 不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被责难,而是太后提起了她一把年纪还留在宫中。 说起她的婚事,就很难不让人想起她曾被屈继先掳走玩弄过,大家都知道,但都不会提,可现在,母后却提了。 她攥着手,无地自容。 司妤看出昌乐的难堪来。 甚至她也明白,太后这通火其实不是对准的昌乐,而是对准的自己。 她听下面人禀报过,因当初昌乐向她告密,又隐隐靠向她这边,所以太后对昌乐多有怨恨,只是那终归是她的女儿,她不忍多说什么,今天是真忍不住了。 她算是明白,自己这个母后平时敦厚,但也有脾气,而且她的脾气会精准无误、发向最弱的那个人。从前是她和小嘉,现在换成了昌乐。 她回道:“昌乐可是我大兴的公主,谁家敢要她做女红?谁家又敢要她晨昏定省,节衣缩食?她愿嫁人就嫁人,愿意留在宫中就留在宫中,这是她的自由,母后急什么,咱们司家又不是养不起。” 太后欲言又止,最后沉默着没吭声。 司妤又朝昌乐道:“你想学琴是好事,让皇上教你便是,我那里还有把琴呢,就是那把‘凤鸣’,什么时候你练好了,我把那琴送给你。” 昌乐高兴起来,一扫之前的阴霾:“好啊!” 太后微垂下眼,仍是无话。 众人也都知道,现在宫中太后无威严,作主的是长公主,以前长公主事事以太后为尊,绝不会当面反驳,现在却不顾这些了。 晚宴到夜渐深,司妤提前离开了。 她成了那个说一不二、别人说话要看她脸色的人,可是这样的家宴就不像家宴了,突然和高盛一样觉得没什么意思,如果可以不来,她都想不来了。 她与母后彻底决裂了;她从行动到心理,都在慢慢剥除弟弟的皇位;她已在心中为皇叔临汾王写好了结局:如果他能乖乖服从自己的安排,那他就是皇叔;如果他不能,那他也会被除掉…… 所以那些神色不好看的司家亲人,是真的不高兴,也许在想着怎么弄死她;那些神色好看的,只是想继续荣华富贵,并不是真心喜欢她。 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寂寞。 出了皇宫南门,却见一人伫立在宫门外,月光中,只看身影她便知道是高盛。 她突然就笑了,步履轻快,几乎跑起来,加快步速去了他面前。 朝他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中秋团圆,等你。”高盛说。 司妤还想着他上午的怒气冲冲,问他:“怎么样,心情有好一些吗?” 高盛马上就变了脸:“不许提那事,提来我就有气。” 司妤笑,与他走在了一起,后面宫人远远跟着。 没了人,她也叹了一声气,低声道:“以后这宫宴不办了吧,我也不想来,还不如在家里。” “怎么,谁给你气受了?”高盛问。 司妤摇头:“没有,大概是我给别人气受了。” 他牵起她,“那你不高兴什么?” “我……”司妤叹了声气:“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我所看重的那些人,也远离我了。” 她一说他就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或者说,她仍然会觉得自己舍弃了亲人,背叛了司家。 高盛道:“他们远离了,但你却托起了你和你儿子,还有天下百姓,这样不好么?” 司妤一笑:“好。” “那不就行了。”高盛拉着她,看向天边的月亮:“这月亮现在这么圆,天上的星星就看不见了,月亮没了,星星才能亮,就没有一起亮着的道理。” 司妤看看月亮,又看看他:“你虽然不读书,但还挺会讲道理的。” 高盛被夸得越发得意了:“那证明我不用读了。” “你呀……”司妤说着想起一事,和他道:“我们快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高盛觉得这夜色与这月亮,挺美的,有一种“良辰美景”的浪漫,还想多待一会儿,没想到她却要回去。 司妤不解释,拉着他往公主府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回到公主府,入房中,她将那只香囊拿出来:“你看看。” 她这香囊花了一两个月才做好,断断续续的,可能一天也就几针,还特地不当着他面做,所以做得慢。 高盛饶有兴趣一看,是花青色的香囊,外面用金线绣着一只威风又贵气的麒麟。 他问:“怎么不是鸳鸯呢?” 司妤将香囊打开给他看,里面就绣着一对鸳鸯。 高盛笑起来,“做得这么细致,都绣里面了,该绣副春|宫才是。” 司妤敲了他一下:“怎么就没正经的时候。” “我是说正经的。”高盛一边欣赏着香囊,一边想了起来,问:“之前说的那头发呢?” 这种东西他不知道位置,也就司妤知道,去梳妆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只小盒来,打开,里面就是两股绑在一起的头发。 “在这儿。” 高盛将头发拿了出来,放进香囊,再拉紧香囊的绳子系好。 他往身上看了看,最后将香囊揣进了胸口的衣服内袋。 司妤看着他,靠入他怀中,将他抱住。 朝中已经定好了,近两个月内就会大举兴兵征讨南方,高盛是主将,他又要走了。虽说平定天下是大势所趋,可这一次比之前范围都大,她仍会担心。 “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高盛一笑,她可很少说这种话,今日亲耳听到,如此顺耳。 他搂住她道:“那我们去床上?” 司妤皱了眉娇嗔:“说什么呢,在好好说正事。” “我没有不说正事,我是认真的。”他神情也认真道。 他也想她啊,要不然就不会去接她了,所以去床上……不是表达思念最好的方式吗? 司妤拉他走到窗边:“今天月亮圆,这样的晚上,不该好好说说话?” 高盛心想:床上也能好好说话。 但他与她一同站到窗边,往外看一眼,发现月亮真挺圆的。 “你说,我们到最后会离心吗?”她问。 高盛无所谓地一笑:“要离也是你离,反正不是我,你身边那么多居心叵测的宠臣。” 司妤反驳:“要这么说,你身边也可以有很多美艳女人。” “那不同,我不好那些美色,你就不同,你是真心觉得那些宠臣好。”高盛说。 “我那是为了国事,他们是可堪大用的臣子。” 高盛一哼,表示不屑。 司妤也不服了:“那就等着看好了,反正我没有那样的心思。” “等着看就等看着,我既然选了你,就不会变。”高盛说。 两人都带着不服输的决心想:那就用后面余生来证明好了。 明月高悬,照得两人的目光清澈而湛亮。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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