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脸上,侧头看过去,便见少女一双明亮的眼睛瞪着他,宛如锋利的刀子。 她似乎很矛盾。 既巴不得他去死,又急切地想要救他。 怎么,一边恨他弄丢了她宝贝的手绢,一边却又看他容貌甚好,对他动了非分之想? 他心中冷笑,却对上她的目光,“好看吗?满意你看到的吗?” ——这一句,是在反讽她不久前那句“你长得这么好看”。 果然如他所料,少女在他视线笼罩下,蓦然一怔,脸竟红了。 见她这般,他忽然有些难堪。 兴许是平生第一次欠了这样大的人情,还是她这样的穷酸丫头,而且……对方似乎还对他的身体“意图不轨”。 他忍着屈辱咬牙,声音绷得很紧,“你救我一命,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东西,”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除了我。” 少女却像是听见什么极其荒谬好笑的事情,撇开头,大声道:“谁要你啊,我呸!” 他听了这话,本应该松口气,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涌上莫名的怒气。 这怒火来得莫名其妙,不过他想,兴许是因为她话语中毫不遮掩、真真切切的不屑和嫌弃。 她居然……瞧不起他? 她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她不过就是个粗鄙的…… 思绪戛然中断,他身体忽然一震,极力压抑才没低吼出来,重重喘息着。 就在方才他出神之时,少女毫不留情,用手肘往他胸口用力撞了一下,像是发泄,也是想让他闭嘴——因为她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只一下,不重,却足以让他痛极。 少女瞥他一眼,也学着他的模样,冷笑道:“现在你是病人,这里只有我能救你,给我安静点,不然我就把你扔了喂野狗去!” 他身上没力气,听了这话,当即勃然大怒。 但是他也只能怒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伤极重,深入脏腑,若要活命,只能依附着她。 少女见他安静了,才重新把他的手环到自己脖子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身体,努力撑起他,往前走去。 不过才走了一段路,已然累得满头是汗,她似乎十分气恼,嘴里滔滔不绝念叨着:“无能的男人,伤这么重,还要我一个弱女子救你,真没用,在我们这儿,你这样的男人是没人要的知不知道?还有,别自作多情以为我非救你不可,要不是……” 说到这儿,话音戛然而止。 少女似乎意识到差点说漏嘴,赶紧闭嘴,神色又恼了几分。 他虽然怒不可遏,却只能倚靠在她身上。 这种无力让他极为愤怒。 看着少女莹白小巧的侧脸,他冷冷想,要是等他好了,他一定…… 一定…… 一定怎么样? 杀了她? 不行。 他立刻反驳自己的念头。就这样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喂……” 好半晌,少女绝望的声音响起,有气无力的,“你说句话啊,你不会死了吧?你要是快死了,告诉我一声,我直接把你扔这儿埋了算了,省得还要费力气带你回县里……” 他怒道:“我没死。” “那你说话啊……说话总会吧,给我讲个故事……说几句也行,不然我也要晕了……” 他一愣,听出她话里的无力,转过头,果然见少女的脸苍白得可怕。 原来方才这一路,她也是强撑着。 她身量娇小单薄,和他对比起来,简直是蚍蜉与大树,方才带着他走这么远,还背着半筐笋,她已然尽了全力,现在是靠着意志才没有倒下。 他皱眉,心中滋味复杂。 到此刻,他的愤怒,居然全部诡异地消失了,注视着她的侧脸,低声道:“实在不行,休息一会儿再走。” “不行啊,不能耽搁……”少女道,“不然……” 他捕捉到她话中有话,眯眸,“不然什么?” 听见他这句,少女陡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失言,狠狠瞪向他,“不然——你死了,我找谁拿钱去?” 原来她是图他的钱。 他一噎,盯着她,眼神顷刻间寒冷下来。 环顾四周,此刻他们已经进了县城,周围不再是荒山野岭,而是商铺屋舍,眼前的街道游人如织。 “留个地址,钱之后会有人送来,滚。”他再不留情,狠狠推开她。 少女猝不及防,直接被他推到地上,狼狈地摔倒了。 背后竹筐里的冬笋哗啦啦掉落出来,少女跌坐在地上,手蹭破了皮。她痛得低叫一声,抬起流血的手掌,颤抖着,愤怒地看向他。 这儿是县城,过路的行人很多,不少人都投来视线,看着他们这两个奇怪的人。 他对上她痛恨的目光,心中居然有些懊恼,但面上只冷冷道:“我就是这种人。救了我,你很后悔吧?劝你赶紧滚,不然我怕控制不住杀了你。” 说着,他转身,迈步就要走。 少女怒了,立即爬起来,朝他冲了过来,“你个王八羔子,对恩人恩将仇报,你娘到底有没有教过你什么叫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娘……” 他听了这话,正要发怒,冷不防,背后被棍棒狠狠一敲。 再也来不及反应。 黑暗,铺天盖地。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柴房。 确实很破…… 连头顶的瓦片都缺了好几块,四面漏风,寒风簌簌灌进来,四面的砖瓦墙上,有一些涂涂画画的煤炭痕迹,笔迹稚嫩,像是小孩子的作品。 他靠在一垛柴禾旁边,身上盖着两床满是补丁的棉被。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少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门后。 对上他的目光,她原本平和的脸色瞬间“唰”的沉了下来,冷着脸走到他旁边,把药碗搁到地上。 药碗和地面磕碰,重重的一声。 “把这个喝了。” “放心,没下毒!我要是想害你,早在路上把你扔了。” 他看她一眼,没多话,伸手端起碗喝药。 见他一声不吭配合,少女的神情终于柔和了些,却在他看来时,凶狠地瞪他一眼。 片刻,见他把药喝得一干二净,少女劈手夺过药碗,起身就走。 在木门被打开,又要被关上的前一刻,他叫住她。 “等等。” “干什么?”她不耐烦地回身。 他盯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愣了下,才不自在道:“秦双翎。” 说完,转身飞快走了。 秦双翎?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不多时,唇角浮起一丝连他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冷不防,下一刻,木门居然又被推开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秦双翎的脑袋从门后探出半个,一双明亮的眼睛凶神恶煞的,“喂,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我不想告诉你。” 秦双翎不可置信道:“不行啊,这不公平,我都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你不能……” 他将她愤怒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勾。 “沈昼。” “沈,昼……”秦双翎重复了一句他的名字,眨了眨眼,看他一眼,这才轻哼一声,甩上门走了。 这两日,除了她来送过两次饭三次药,没有人出现。 他靠在柴禾边,沉息养伤。 他听力极好,有时候,会听到房屋外面中年女人的谩骂声,还有小女孩追出来的脚步声,虚弱的,还跌倒了两次。秦双翎好像也在,但她是被骂的那一个。 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 他不禁开始猜测,她到底是什么人。 如今已是秋末,天气寒冷。 这天夜里,气温骤降,被褥很薄,丝毫不能御寒,不过好在他内力深厚,能运气抵抗寒冷。 这几日他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再过两日,他就能离开。 正当他闭目调息时,柴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打开了。 门外天幕的夜色,浓得像要化进来。 他睁眼,看见秦双翎走了进来。 深秋的夜,她却穿得很单薄,小脸冻得白生生,身子骨纤细。这几日,她似乎又瘦了一些。 她心情似乎很低落,也没看他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蜷缩着身体,抱住膝盖。 他也一声不吭,只盯着她。 好半天,她终于忍不住瞪向他,低吼道:“喂,沈昼,你到底有没有男人气概,看我这么冷,你就不能把被子分我一床?” ……原来坐他旁边,是向他要被子。 他身上有两床被子,目光一扫,抬手扔了一床给她。 秦双翎也不客气,抱着被子起身,走到离他较远的地方就地躺下,还特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审视着她的背影,淡淡道:“被骂了?还是被你娘赶出来,没地方睡?” 她猛地翻身坐起,怒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昏暗的夜色中,少女一头流水般的青丝流泻肩头,显出一番别样的美丽与风姿,明明仅着粗布麻衣,容色却毫不逊色那些华服加身、头戴珠翠的女子。 很漂亮。 他没有被她的容色所摄,只平静地回视她,试图从她眼里看出什么。 秦双翎身子一颤,忽然避开他的视线,一声不吭,躲避般的再次躺下,背对着他。 好半天,她闷闷的声音传来,“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窒息般的安静。 他也不在意,移开视线,道:“再过两日,我就走。” 那躺着的身影才微微一动,他已然胸膛震动,再次笑出声,“你又要坐起来?一直起来躺下,起来躺下,不冷?” 秦双翎恼羞成怒,爬起来瞪他,“笑什么笑,我很好笑吗?” 他不说话,唇边笑意却丝毫没有淡去,就这般凝视着她。 这个男人显然有贵重的身份,秦双翎不会看不出来,他一举一动间不知不觉流露出来的那种属于上位者的睥睨与压迫性,非常明显。 他和她不是一路人。 他们的命运也永远不会相同。 他们这些上位者,怎么会和平民百姓感同身受呢。 秦双翎看着他,眼中竟浮起淡淡的悲怮。 他见她如此,挑眉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她一呆,回过神,忍不住骂道:“我呸!我舍不得一头猪都不会舍不得你。” 他轻嗤一声,看着她被冻得煞白的小脸,撩开被子一角。 “冷就坐过来。” 秦双翎见他如此,怔了怔,立即抱着被子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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