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月妩回过身,冲他颔首,规矩坐好,没再往周围看去。 她已看清了,这是一间小瓦房,里面干净整洁,房间里到处都是书,书架上、书桌上、床边都放着书,墙壁上也挂着字画。 看来真是个读书人。 少顷,推门声响起,温慎端着一盘窝头走来,将盘子放在桌上。 “抱歉,家里只剩下这些了。” “嗯。”她干巴巴应一声,双手捧着微烫的窝头,缓缓往口中送。 她太饿了,即便是从未吃过这样的东西,可看到食物时,还是忍不住咽了口水,现下更是想将窝头整个塞进口中。 但她偷偷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男子,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 幸好没看她。 她转了转眼珠子,无意识咽下那口窝头,随后剧烈咳嗽起来。 粗粮扎过嗓子,让她极其难受,几乎快要呕出来。 温慎快步上前,递了一杯温水过去。 他以为月妩是吃得急了,被噎着了,还叮嘱一句:“慢些。” 月妩接过水,急忙往口中灌,不想非但没将嗓子堵住的窝头冲下去,反而又被呛了一回。 她咳得脸色通红,整个屋子里都是她的咳嗽声。 温慎一时也不顾上失礼不失礼了,上前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片刻后,嗓子里的窝头终于滑下去,她又喝了两口水,边用手擦着嘴角的水珠,边抬眸看着眼前的人,道:“多谢。” “不必多礼。”温慎弯了弯唇,微撩粗布长袍,坐在了她对面。 她没再说话,捧着窝头继续咀嚼,吃一口,看一眼对面的人。 温慎觉得有些好笑:“姑娘总是看我做什么?” “没…”月妩摇了摇头,快速垂下眼,装模作样地继续啃食物。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温慎笑了笑:“姑娘先说。” 月妩拿着吃了一半的窝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吃好了。” “吃不完放下便好。”温慎道。 月妩微微点头,放下吃过几口的窝头,双手放在膝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温慎藏在桌下的手微微握起,他几乎没与女子相处过,此时又是夜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是… 但这样好看的女子,又是孤身一人,说不定从哪个高门大院里逃出来的姬妾。若他现下赶她走,无异于要她的命。 “对了…” “对了…” 两人又一齐开口,温慎低低笑出声来。 月妩抿了抿唇,脸颊旁的酒窝格外显眼,她轻声道:“这回你先说吧。” 温慎微微颔首:“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陈,单字一个妩。” “五?” “柔桡嫚嫚,妩媚纤弱。”月妩一字一顿。 温慎心中微微惊讶,一时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人家的姬妾,才能会知晓上林赋。 “不知…”温慎顿了顿,还是问出口,“不知姑娘为何夜半一人独自在外?” “我…双亲逝世,照顾我的姆妈将家中的钱财都卷走了,我已饿了几日,实在无奈才出门来寻吃的。” 温慎心道奇怪,看这陈姑娘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家世一般,能流落在此,恐怕家中距此不远,倒是还未听说过附近有哪家的是这样的情形。 他虽出身低微,但刻苦这些年终于考中了个秀才,常听同窗讨论周围的人才豪杰,对当地情形也算是略知一二。 “夜深了,姑娘不若早些归家…” “我能借住在你这儿吗?” 月妩抬起一双水雾氤氲般的眸子,盯着眼前的人看。 她住的那别院确实是大,比这里精致了不知多少倍,但没有吃的也没喝的,大也不顶饿。 温慎是个好人,她打算赖上他。 “这、这多有不妥…”温慎慌乱收起眼眸,急急起身,带得木椅哐当一声,语无伦次,“男女有别,男未婚女未嫁,如此实在是、实在是…” “可我一个人住,真的很害怕。”她的那个宅子太大了,以前十几丫鬟婆子陪着,她都觉得害怕,更别说现在没人了。 温慎心乱得厉害,若不是瞧见烛火之下那清晰的人影,他甚至要怀疑此人是不是话本里蹦出来的精怪,专门来吸他们读书人阳气的了。 他又想拒绝,可抬眼的瞬间正好对上那双可怜的眼眸。 “好、好罢…”不论如何,今夜太晚,外头风雪又大,若真非要强行送人回去,走这一遭,恐怕是要生病。 “陈姑娘若不嫌弃这土炕,便在将就一晚,在下去厨房过夜即可。” 说罢,他慌忙要往门外去。 “温公子。”月妩忽然开口。 温慎脚步一顿,回眸看她:“陈姑娘还有何事?” 她双手抓住衣角,腼腆道:“可否给我弄些温水来,我想洗洗。” “锅里有热水,我去拎些来,只是要委屈姑娘用在下的木盆了。” “多谢公子。”月妩起身,微微行礼。 温慎握紧的拳又松开,道一声好,负手出门。 人出去了,门也关上了,月妩胆子大了起来,缓步在屋内移动。 她停在书桌前,指尖轻轻拂过书册,悄悄翻开扉页,看到了里头手写的水经注三个大字。 这书她看过一些,讲水域的。 她不动声色放下书页,又抬头去看墙上挂着的书画。 方才隔得远,她还以为这些字画是温慎收集来的,现下才发现每副字画上都盖着一个“温”字。 原来是他自己写的… 这墙上的字多为颜体,雄浑敦厚,一如他本人。画为工笔画,画得皆是花鸟草木,笔触细腻,色彩丰富。 她正打算摸一摸那画,门忽然响了,她立即走回桌前坐好,不知温慎早已透过门窗映出的影子看到她的一举一动了。 温慎拎了桶水进来,找出两个木盆放好,与她解释:“这个是洗脸的,这个是净足的,这个长巾…” 他顿了顿,抓紧手中长巾:“这个长巾是干净的。”他用过后洗干净晒干净的,不是新的,家中实在是没有新的了。 “多谢。”月妩接下长巾,攥在手心里。 “这是水瓢,你往木盆里倒水便好。”他又叮嘱几句,转身出门,“我先出去了,有事唤我。” 他推了门出去,站在厨房檐下,直视满天大雪,余光无奈瞥见正屋窗上的倒影。 倒影拿着的手中长巾,低头…闻了闻。 温慎浑身一紧,血脉倒流,头脑发胀,几乎不能呼吸。 他在原地打了个转,急急要进厨房,一抬眸却看见窗棂上映出的两团小水滴。 脑中嗡的一声,他停在原地,怔怔盯着窗上的人影。 直到积雪让屋檐承不住,咚得一声落在地上,他才醒过神,慌忙进了厨房,嘭得一声关了门。 “温公子…” 微弱的一声,将他从胡思乱想中拉出来。 他没有出门,就站在厨房门后,往外喊:“有何事?” “水倒在何处?”屋里人隔空问。 “外面太冷不必出来倒,明日再倒便行。” “好。” 他没再回答,屋里人也没再问。 沉默了许久,他脱下身上的普通大氅,躺在厨房的简易木床上,缓缓闭上眼。 厨房灶台中还有火,不算太冷,他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一闭上眼,脑中全是方才的画面。 活了十九年,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别说是没和女子接触过,平日里同窗就是讨论起,他也从不参与。 身体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第一反应是羞愧,接着是生气。 羞愧生气自己品行不端,所为非君子。 他连大氅也没披,直接出了门,站在小院中,任由雪覆盖在身上。 直到眼睫承不住积雪,被压得往下垮,他叹出一口浊气,被寒风化为一团雾气,随风飘散后,他抬步回到厨房里。 那些画面终于从他的脑中离开,他脱了被雪水浸湿的外衫,躺上简易木床,缓缓阖眸。 意识正要消失时,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温公子…” 他一惊,又清醒过来,急忙起身穿戴整齐,往门口去。 “陈姑娘,可是有何事吗?”他没开门,就站在门后。 “屋里太黑了,我有些害怕…”月妩本就怕黑,这屋子又不隔音,时不时便有呼啸风声从窗外传来,她害怕得睡不着才起床来寻人的。 温慎一怔,没有说话。 “温公子,可否可否…与我共处一室?” 温慎心头一震,先前遗忘的画面又尽数回到脑中。他喉头滚动一下,沉声道:“这样恐怕不妥。” 月妩当然知晓如此不妥,可她觉得温慎是个好人。 “温公子,我…”她抿了抿唇,“我真的很害怕…能不能求求你、只陪我这一晚…” 温慎闭了闭眼,道:“姑娘若真是害怕,便将烛火点上,你我男女有别,如此实在是有违礼数。” “好、好…” “火折子在桌上,若是寻不到,在炕里点蜡烛也行。” “我…”月妩还想再说些什么。 温慎无情打断:“外面冷,姑娘早些回屋休息,在下也要休息了。” 纵使月妩脸皮再厚,也再不好意思多说,只得施施然转身,回到房间中。 其实温慎家的土炕很大,够好几个人一起睡,月妩也不怕他和自己睡一张炕。 只可惜,温慎不愿意。 她磕磕绊绊摸到火折子,摸索着去点蜡烛。 烛火亮起来的瞬间,她心中的恐惧终于消减了一些,可躺在炕上,听着外头的风雪拍打声时,她还是有些害怕。 庄子生活无聊,从前那些小丫鬟总喜欢聚在一起讲一些鬼怪异事,她虽害怕,可每次总会忍不住偷听一会儿。 后来,她便怕黑了。 她缩在被子里,闻着里头淡淡的澡豆气味,强睁着一双眸子,盯着房梁,脑子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 温慎的被子挺好闻的,长巾也挺好闻,不知道用的澡豆里加了什么东西…… 她的眼皮招架不住,最后连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晓,只知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快到晌午。 从前她也是想睡到几时起便睡到几时起,这会儿起迟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娘说过,她是公主之女,生来身份尊贵,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人敢多一句嘴,拖下去打罚便是。 屋外传来一阵读书声,月妩挑了窗去看,恰好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眸。 她还未梳妆,就穿了身中衣,吓得温慎急忙捏着书本背过身去。 “陈姑娘…你醒了?”温慎犹犹豫豫半晌,说了句废话。 “温公子起得好早。”月妩放下窗,穿好衣裳往外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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