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之、王琅兄妹情况不同。 两人年纪轻轻,都是两千石的高官, 各自府衙前厅养着一批佐吏幕僚办公, 即使王舒还健在, 也不得不分家单过,否则容纳不下那么多人。 之所以至今没有明确分家, 不过是兄妹二人常年外放, 关系又好,偶尔回建康仍同住在父亲旧宅, 遗产收入大半给早逝长兄晏之的孩子存着, 剩余用作公中支出, 各自名下的产业与俸禄已经单独结算。于是王琅昨日登门吊唁时单独给了一份, 算作她与谢安的礼金。 王允之对妹妹的处理没有异议。在他印象里, 这些事本就归妹妹管, 妹妹的处理也一直妥当周到,颔首肯定道:“那我再出一份。” 耳房里按王琅临走前的吩咐烧着兰汤,燃着香炉,维持随时可用。 一大一小两个石池温度不同,让肌体能够循序渐进适应蒸浴,避免骤冷骤热。待王允之进了院子,又泡入一盘新鲜橘柚,既利用水温将橘柚烫至适合入口,同时为水中增加清甜果香。 王允之渐渐放松,手下无意识将木盘里的澡豆捏来捏去,等回过神看到盘子里的小马,不由有些愕然。好在房内没有他人,他将小马握进掌心捏回小丸,浸入水中磨搓干净,顺手拽了条浴巾擦拭,当做无事发生。 耳房边是主屋卧房,原先由王舒夫妇居住,两人过世后闲置了一段时间,因王允之没有另外择地开府而挪给他住。原有的家具衣物大多已随主人入土陪葬,便从王允之屋里挪了补上,对他而言均是熟悉的旧物。 他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袷袍,一边随意打量房间里的陈设。 父母的痕迹,幼年的痕迹,以及妹妹在共同生活里施加的强烈个人色彩—— 像是床榻边的面盆架,刚才耳房里的巾架,王允之从未在别家见过,也不觉得有必要。在他想来,只有铜炉之类重物或易皱的衣裳才需要设架,面盆也好,布巾也好,自有仆从准备妥帖,根据主人的习惯传唤随时奉上。 贱口便宜好用。 奴婢、马牛、田宅的价格逐级递增,奴婢最低,不要工钱请求收留的劳力年年不绝。 对富家而言,需要时出现、不需要时消失的僮仆显然比放置在屋子里的巾架盆架优雅得多,一个眼神、一声吩咐便能使用如意。 对比之下,那些器物就显得格外粗笨愚蠢,浪费空间。 至于僮仆们端着水盆手巾累不累,他们是不在乎的。 王允之接受这些古怪家具出现在自己房间,起先是当成妹妹送的摆件装饰,用来放置器物。后来心事沉重,杯弓蛇影,逐渐发觉这些死物的妙处,原样又找人打了一批带到江州府邸。 妹妹爱用工具,更爱用人,脑子里五花八门的奇思妙想都要靠人来实现,因此家里的器物越添越多,奴婢僮仆反而越来越忙,顺着她的指挥团团起舞。 王允之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她摇着手臂,拉着衣袖求这求那,他替她瞒着父母长兄,有求必应。 后来领兵出仕,他的支持至关重要,世人都以为她依赖他,犹如花朵依赖枝干,飞燕寄身屋梁,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被依赖的究竟是谁。 王彬一走,琅邪王氏在丞相王导以下权位最高者竟成了他。他做了整晚噩梦,醒来头痛欲裂,想起安期在大将军病逝后的丑态与被开棺斩首的白蜡尸体,胸中一阵绞痛恶心,伏到案边干呕,又因为前夜没有食欲不曾进食,呕出来的都是酸水。 躲开妻子幼子,关在书房里歇息了半日,精神勉强恢复,他叫来信使询问细节,定下去建康的行程。 # “南桁人流如织,规模尤胜以往,可以联系中人留意附近园宅,有合适的先买下,省得日后越来越贵还有市无价。” 窗外绿竹猗猗,寒梅横斜,屋内一双璧人,神采秀彻。 王允之看着看着心情变好,说起家常话题。不料妹妹听到以后瞥了谢安一眼,神色变得古怪。 王允之挑眉:“安石也中意此巷?” 谢安本来在分心观赏花前美人,先被美人抓获目光,后被妻兄察觉诘问,神色里少有的带着迷茫:“王丞相的眼光……自然极好?” 王琅低头轻咳一声,悄悄覆上他的手,半解释半介绍道:“丞相与左仆射重新做了内城规划,南桁扩建一倍,随朱雀门改名朱雀桁。” 说到朱雀桁,她神色愈发古怪,停顿一下方继续道:“倘若不出大的变数,建康城吸纳的人口必将越来越多,园宅亦随之涨价。” “便拿乌衣巷来说,渡江之初这里还是孙吴军营旧址,陆、顾等三吴鼎族居住在更南的长干里一带。丞相不能激化南北矛盾,又有众多人要安置,这才迁走军营,修建街衢,与前骠骑将军纪瞻并宅于此。历经数十年经营,此处地价已居于南冈之首,且如阿兄所言,隐隐可见有市无价趋势。” 王导三次主持城池修建,规划巧妙合理,赢得一片赞誉,顺带着也将乌衣巷周围修建得越发适宜居住:巷头巷尾的浮桥,商品丰富的集市,北上一条直道可达的三台五省。 对巨族富户算不上最佳选择,对中朝高官却是面面俱到的首选宝地。 原本历史中,谢氏在建康买宅的轨迹基本也就是建康的地价阶梯——最早无力在建康安家,定居南方会稽经营田产积累资金;至谢尚在秦淮西北岸的唐县东南置办园宅;再至谢万买在临近乌衣巷的长乐桥东;最终于谢安时期达到巅峰,搬至王导相府旧宅所在的乌衣巷,自此与王氏并称王谢,成为显赫世家的代名词,将两姓永久刻在一起。 “南方地利与北方不同,一旦朝中税入恢复,从三吴、会稽、江州、荆蜀走水路输粮轻松可养活百万人口,对周边士庶流人的吸引力必将日益增强,形成两汉长安洛阳亦不可及的超大规模城市。届时南冈人口饱和,市庶混杂,王公新贵无处安置,不得不向四野扩城。” “东郊青溪一带地势高广,空气干爽,风光清幽秀丽。此次修建康宫,于东南新开二门,则东郊去台省不再需绕路至朱雀桁。投些人力整理荒草,驱逐野兽,修筑园宅别墅,景致远胜过淮水沿岸,几十年后或将超越南冈,成为王公贵人云集之所。” 事物发展有其客观规律,越高明的智者越会发现规律,顺应规律。 淝水之战前,谢安与侄子谢玄下棋打赌所在的别墅,就位于东郊青溪。此后百十年间,宋、齐、梁、陈次第接替,青溪遍布皇家园墅。王家显贵的分支也搬离乌衣巷,迁入北岸禁中里。 乌衣巷的繁华鼎盛,其实仅仅维持了东晋一朝,并未随王谢绵延六朝。 在座两人听她历数过去未来几十年地价变迁,言语之间仿佛亲眼所见,听得都有些入神。 又见她抿住嘴唇,瞥了眼房梁,露出与提到朱雀桁同样古怪的神色,转变语气道:“其实我不准备在乌衣巷置宅。” 王允之微怔:“为何?” “若是日后迁回洛阳,此间繁华的转移就在顷刻之间,何必置宅?若是仍旧留在建康,此间繁华的转移亦在顷刻之间,何能置宅?” 迎着兄长悚然的目光,她没有停顿,缓缓解释:“昔年陶公方逝,三子相争,夏先杀斌,随即暴卒。长豫问我内情,我知其必被谋害,却不能为庾亮下手。” 王允之出声打断:“不能何解?” “不能,便是不能。” 王琅神情平静,声音如敲金击玉:“从来只有千日做贼,不能千日防贼。暗杀乱臣贼子便也罢了,暗杀政敌的先例一旦乱开,人人都别想做事。” 谢安看看王允之,再看看她,轻轻摇头:“孰为可杀?孰为不可?智如张子房,不免有博浪沙之试。奇如荀公达,也曾与人共谋刺董。” 一番话说服王允之,使他又想起上午的后怕,肃起眉眼追加告诫:“安石说得不错。孙伯符前车之鉴未远,山山不可不惧。” 王琅沉默一瞬,突然意识到这是队友送来的东风,顺着话正色道:“我惧,阿兄惧,他庾家焉能不惧?杀人者人恒杀之。我要的,就是人人恐惧,人人自危,人人不堪忍受的那个转折点。” 作者有话说: 盛衰兴亡这个命题,不同处境的人感受不一样。 富贵宰相晏几道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种淡淡的迷惘。 革新派刘禹锡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种置身事外的观察。 唐后主李煜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失去所有的沉痛。 最苦永远是底层:“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盛衰兴亡都被剥削压榨。 最惨烈是乱世人:“春燕归,巢于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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