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论朝堂如何风云变幻,波诡云谲,南书房的两位皇子都安然无恙。 顾玉刚踏进南书房,就感受到两道强烈的目光。 一道来自五皇子,充满敌意。 另一道来自六皇子,殷切至极。 少师已经来了,顾玉跟他见过礼后,便坐在一旁。 少师是国子监祭酒,顾玉在国子监时,还对其行过师生礼。 虽然在南书房里,一个少师,一个少傅,地位相当,顾玉面对他还是带着谦卑。 少师也没想到,不到三年的时间,顾玉能跟他坐在一起教导皇子。 少师的课堂称不上有趣,但认真听的话也不觉枯燥。 不知是不是有意跟顾玉作对,今天的五皇子格外比以往还要闹腾。 少师在上面讲着《郑伯克段于鄢》,五皇子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这样的情景少师已经习以为常,并未多说。 可顾玉却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将话本从五皇子的书下抽了出来,作势就要撕了。 五皇子当即拍着桌子怒道:“顾玉!你敢撕一个试试!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顾玉果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纠正他道:“五皇子,您当称呼我为少傅。” 五皇子当即站了起来。 他已经十六岁了,站起来快要跟顾玉一般高了,身量壮实,似乎一拳就能把顾玉打趴下。 他此时眼里满是狠厉,对顾玉道:“凭你也配?” 顾玉在他的眼神下也不落下风,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更何况,我本来就是圣上亲封的少傅,这配不配,不是您说了算的。” 少师都没想到顾玉这么刚,以前的少傅顶多顺着五皇子的心意说两句,顾玉竟然直接怼五皇子。 五皇子果然握紧了拳头。 少师看到这一幕,丝毫不怀疑五皇子会在大怒之下,往顾小公爷脸上打一拳,连忙站起身就要来拦。 六皇子也站了起来,小声唤道:“少傅,你别跟皇兄斗气,皇兄从前不这样,大概今天心情不好,才顶撞你的。” 顾玉淡淡看了六皇子一眼。 真是谢谢您嘞。 这话说出来还不如不说。 五皇子果然更加恼怒,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舅甥二人是刻意来恶心他的。 五皇子将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就在他出手的前一瞬,顾玉翻开了手里的话本。 里面是一篇篇鬼神志怪小说,纸质粗糙,这东西一看就出自民间,宫里绝对没有。 顾玉缓缓道:“五皇子,这话本我还真不敢撕。” 五皇子这才松了松拳头。 算顾玉有眼力见儿。 暂且放她一马。 可顾玉接下来说的话让五皇子气得七窍生烟。 顾玉唤来五皇子身边跟着的小太监,把书放在小太监手里,道:“把这本书呈到圣上面前,告诉圣上,五皇子在南书房韬奋刻苦,书都翻卷边儿了。” 那小太监当即抖若筛糠,给顾玉跪了下来。 顾玉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刚刚她跟五皇子对峙,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俩,只有这个小太监眼珠子盯着她手里的话本。 必然是小太监通过宫里的渠道,给五皇子从宫外买来的。 顾玉催促他道:“我的话你听不见吗?” 小太监朝五皇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从前五皇子身边跟着的太监一直是德荣,后来德荣被罚走,所有宫人都近不了五皇子的身,稍有不顺,便是打骂。 只有这个小太监路子多,从宫外弄来话本来讨五皇子开心,才算是得了五皇子几分青眼。 当然跟德荣比起来,他差得太远了。 若是话本呈到圣上面前,圣上必然要问从哪儿来的,要是让圣上知道他用话本带坏皇子,哪儿还有命活? 五皇子看着顾玉气定神闲的模样,怒火节节攀升,道:“顾玉!你敢!” 顾玉直视五皇子的眼睛道:“撕书,还是呈到圣上面前,五皇子您自己选。” 五皇子怒道:“我哪个都不选!” 顾玉道:“那就只有我亲自拿着书,去圣上面前说道一二了。” 小太监捧着书都要哭了,道:“五皇子,您救救奴才。” 在顾玉重新把话本从小太监手里拿过来前,五皇子咬牙切齿夺了过去。 当着众人的面,自己把话本撕了。 而后五皇子瞪着顾玉,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五皇子跟君泽是表兄弟,有三分像。 顾玉不合时宜地想起君泽,君泽也说过这样的狠话。 你给我等着。 顾玉挑了一下眉头,道:“我等着。” 这一对表兄弟,一样的脾气差。 可惜。 君泽嚣张的同时不会失了分寸,五皇子却只会无能狂怒。
第441章 郑伯克段于鄢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春秋》认为,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说他是庄公的弟弟;兄弟二人如同两个国君一样争斗,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而非庄公,是讥讽他对弟弟失教。” 少师讲到这里时,五皇子脸上露出讥讽的表情。 少师道:“殿下,您是有何疑问吗?” 五皇子道:“郑庄公有什么错?却在史书中受笔者讥讽,受世人讥讽。” 少师道:“郑庄公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弟弟,直到无可挽回,才出兵镇压,其中何尝没有纵容之意。若是一早劝诫,何至兄弟反目,母子反目,天下人遭殃。” 五皇子今天仿佛吃了火药,刚跟顾玉呛声完,又跟太师呛声。 五皇子怒道:“郑庄公出生时,便为母亲武姜所厌弃,从小并未感受到慈爱,不也成就一方霸业。弟弟共叔段享受了母亲的慈爱,却不知满足,妄生贪念,想要抢夺郑庄公的国君之位,造成天下生灵涂炭。 郑庄公说他‘不义,不暱,厚将崩’,有什么错?共叔段于焉被杀,乃是咎由自取,凭什么说是‘如二君,故曰‘克’?共叔段一个乱臣贼子,也配称为‘君’?” 顾玉不由看向五皇子。 这是史书给郑庄公和共叔段的判词,巧用春秋笔法,寓褒贬于曲折的文笔之中。 一个“郑伯”,贬低了郑庄公捧杀弟弟的行为,一个“克”掩盖了共叔段谋反的事实,竟成为“两国君之争”,再次拉低郑庄公,《公羊传》更是将“克”字谓之“大郑伯之恶也”。 历来史书中,记录这段历史,在批判共叔段的同时,总把庄公贬得更低,认为是庄公的刻意纵容,才让共叔段一步步走向灭亡。 少师听了五皇子的话不由叹气,道:“殿下,庄公身为兄长,本该承担教导弟弟共叔段的责任,可他不断纵容...” “荒谬!” 五皇子打断少师道:“若是身为兄长,就该承担起教导弟弟的责任,那么武姜身为庄公的母亲,岂不更甚?可武姜因为生庄公时难产,为庄公取名‘寤生’,‘恶之,爱共叔段’。 武姜身为母亲都没对郑庄公尽到教养之责,却要求郑庄公这个哥哥对弟弟尽教养之责。岂不可笑?共叔段自取灭亡,尔等反怪庄公这个兄长没有劝谏,庄公岂不可悲?” 少师看着五皇子凶悍的目光有些无言。 或者说他并非无言,而是有些话无法直说。 他挑选这篇《郑伯克段于鄢》,是想要借用郑庄公和共叔段的经历,以史为鉴,来劝导五皇子和六皇子兄友弟恭。 可是五皇子明显只揪住他们的行为,不细探他们的心理。 少师有些为难,总不能说,若是你弟弟以后想要跟你抢夺皇位,你就应该放任他自取灭亡,而后对其一击毙命吧。 这实在有悖伦理纲常。 少师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五皇子见少师无言,仿佛战胜的公鸡,挑衅地看了一旁的顾玉一眼。 顾玉很能理解五皇子的愤怒。 文中的“寤生”二字,触动了五皇子脆弱的内心,让五皇子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 庄公姬姓,郑氏,名寤生。 而“寤生”即难产之意。 这就相当于,若是放在现代的语境,郑庄公的名字就是“姬难产”了。 跟人介绍的时候,说:“你好,我叫姬难产,你叫什么?” 这名字太丧心病狂了些。 这样的名字,放在普通人身上都受不了,更别说庄公可是堂堂国君。 郑庄公母亲对郑庄公的厌恶可见一斑。 因为五皇子的出生,孝悯皇后难产而亡,圣上因此对五皇子又爱又恨,疏于管教,性格逐渐暴戾。 五皇子看顾玉沉默,气焰更加嚣张,道:“满纸的仁义道德,虚伪至极,该撕的不是我的话本,是它才对。顾玉,你说是不是?” 顾玉再次纠正他道:“五皇子您当称呼我为少傅。” 五皇子语气满是挑衅:“少傅,你说这书该不该撕?” 顾玉直视五皇子的眼睛,道:“该撕。” 少师道:“顾少傅,不可啊!” 《春秋》乃是儒家经典,若真的放任五皇子撕了,天下儒生必定群起声讨。 他和顾玉身为五皇子的先生,难辞其咎。 顾玉给少师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目光。 五皇子仿佛大获全胜,把书递给顾玉道:“那便请顾少傅亲手撕掉这种误人子弟的书籍。” 顾玉接过书籍,却没有动作,而是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五皇子对于历史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解,这点很不错。” 五皇子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我是被人夸几句,就得意扬扬的小孩子吗?” 顾玉气定神闲道:“所谓史书,是人参照历史事实,提笔写就,既然是人写就,自有作者隐含的倾向。五皇子不认同史书对郑庄公的评价,也在情理之中。” 五皇子道:“假仁假义,假模假样,一人如此,莫非看到这书的千千万万人都要如此吗?” 顾玉道:“五皇子所言极是。只是这本书能被奉为儒家经典,自有它的优势所在。前因后果逻辑清晰,人物刻画惟妙惟肖,语言微而显、婉而辩、精而腴、简而奥。五皇子可以不认同对郑庄公的贬斥,却不能不认同这点。” 五皇子没有反驳。 顾玉道:“您想撕这本书可以,前提是您能像左丘明一般,把这段历史讲述得当。不说胜过左丘明先生,只说相当,就算于《春秋》中,撕去这一页,换上您的文章,也并无不妥。” 五皇子的脸色难看起来。 他有本事驳斥书中观点,却没本事将自己观点写出来,还写得情理兼得,文笔流畅,更不敢说自己比得过左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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