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娘子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道:“什么娘子,你别乱叫!” 君显道:“迟早要叫的,现在不过是提前熟悉一下。” 黑娘子其实有些坐立难安,她觉得就像做梦一样。 这就要嫁人了吗? 所嫁之人满眼情意,也并未嫌弃她。 君显再次问她名字。 黑娘子磕磕绊绊道:“我叫刘黑妮。” 她说出自己原名时又是一股羞耻蔓延全身。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一出生就黑黢黢的,父母满心期待生个健康强壮的男孩儿,翻过身来却发现是个健康强壮的女孩儿。 其实她没名字,刘黑妮都是叫家里人随口叫的,官府统计人口,便随随便便把这个称呼填了上去。 黑娘子看着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念着君日页,怎么念怎么觉得好听,可自己的名字却如此老土。 君显却说:“质朴清新,也是好名字。” 黑娘子知道他在哄自己开心,便道:“反正我们的婚书不过官府,你直接写黑娘子就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刘黑妮这个名字。” 不止是这个原因,还有个原因是这个名字代表着她那些被厌弃,被抛弃的过往。 君显看出了她的想法,道:“既然娘子不喜欢,那为夫给娘子起个名字吧。” 黑娘子点头如捣蒜,爹妈无心给她起名,随口的称呼而已,山匪们没读过书,自然也不会给她取名。 现在君显要给他起名,她自然求之不得。 君显想了想,道:“《说文》有言:黑而有赤色者为玄,黑里透红,正是娘子的肤色,第一个字便取为‘玄’字,《洛神赋》有言:攘皓腕於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娘子不如就叫玄芝。” 君显念的诗,黑娘子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玄芝这个名字她很喜欢。 喜欢到遇见寨子里的每个人,黑娘子都要告诉他们,她有名字了,以后叫玄芝。 君显还握着她的手,在红色的婚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玄芝这两个字。 君显不在的时候,她也会用树枝在地上写着“玄芝”和“君日页”这几个字。 潦潦草草,歪歪扭扭,跟君显写的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但黑娘子就是一遍又一遍写着。 连梦里都在练字。 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英雄不问来处。 尤其是他们这种做土匪的,如果真细究起来,谁没犯过点事儿? 所以黑娘子没有详细过问君显的来历,只能零零散散从他说过的话里得知,这个人出身富贵,曾受权贵迫害,一路逃亡到江南,在江南做了水匪。 此番来西北,是来找他侄儿的。 君显对她的过往也并不知晓。 那些日子,任谁都能看出黑娘子的高兴来。 黑娘子与君显一起打猎,一起处理寨中事务,一起喝酒。 君显还耐心地教她认字,她舍不得用纸张和笔墨,君显就跟她一起蹲在地上用树枝写。 她沉浸在快乐中,完全忽略了君显和他带来那几个人的一些奇怪行为。 比如他们打猎时,君显会小心地记着路径,下次再去,君显从不会走错。 比如他们吃饭时,君显会问这米是哪儿来的,山匪替她回答:“从一个孙子手里抢来的。” 比如君显带来的人总是神出鬼没。 到了成婚那天,山寨各处喜气洋洋,黑娘子难得地让寨子里的婶子给她打扮了一番。 就在马上要盖盖头的时候,寨子里的兄弟跑了过来,匆匆忙忙道:“大当家,大阳山的寨主看到咱们姑爷,非说他就是抢了军饷,又嫁祸给咱们的人!” 黑娘子吓了一跳,之前为了把军饷抢回来,岩阴山附近几个山头的山匪都出动了,其中大阳山就打了头阵。 黑娘子极力安慰自己,抢回军饷那一天,夜黑风高,谁看得清谁?万一是大阳山的寨主认错了人也是有的。 还未来得及用这个借口安慰自己,自家山头一个山匪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大当家不好了!姑爷,呸,君日页那狗杂种把咱们寨子给点着了,山下还上来了好多人。” 黑娘子眼前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但是又一阵阵发黑。 她一身喜服跑了出去,看到君显亦是一袭喜服,拿着刀跟寨中众多山匪对峙。 山下有跟君显接应的人不断跑上来,若无人带领,他们不会在这样地势复杂的阴阳岭中找到路。 再加上寨子里熊熊燃烧的烈火,怒目而视的大阳山寨主。 君显辨无可辨,一脸惭愧,连正视黑娘子都不敢。 黑娘子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一个烂了心肝之人,抢了军饷栽赃到他们头上,被他们重新抢回来后,又不甘心。 其中的领头人便谎称来做压寨夫君,一步步获得了她的信任,最终在新婚夜,被人戳穿真面目。 还一不做二不休,点了她的寨子,伤了她的兄弟。 可笑她被蒙在鼓里,涂脂抹粉,欢天喜地等着拜堂。 这就是她找的夫君。 这就是她夫君在新婚夜送她的礼物。 果然,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有人爱,怎么会有人愿意娶? 一切都像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坏了心的苹果,甜则甜矣,到了最后,便是致命的苦涩。 众目睽睽之下,君显摇着头:“不是我点的火,真的不是。” 有山匪反驳:“就算不是你点的,也是你带来的人点的!” 君显依然摇头,看向她的眼睛,似乎迫切寻求她的信任。 “我不知道这火是怎么回事,真的不是我们。”
第527章 喜欢你,想娶你也是真的 黑娘子只是问:“是你抢的军饷,然后栽赃在我们身上的吗?” 君显身子一僵,将视线移开,艰难地点了点头。 黑娘子又问:“你上山来找我,就是想要通过我找到被抢走的军饷吗?” 君显咬紧牙关,再次点头。 黑娘子再问:“那些正往上进攻的人,是你手下的人吗?” 君显除了点头,哑口无言。 黑娘子的心仿佛被撕开了一道裂缝,明明是温暖的日子,旁边的烈火还散发着灼人的温度,她却感受到了彻骨的冰凉。 不等旁人开口,她便撕扯下头发上累赘的首饰,把大红色的喜服脱了下来,投入大火之中。 她发出简单的命令: “杀了他!” 山匪们一拥而上。 哪怕他们人多势众,但君显武功高强,还是突破了层层包围圈,来到黑娘子身边。 他再不复寻常潇洒自在的模样,为了应对一个又一个朝他杀来的山匪,甚至可以用狼狈来形容。 他眼底带着痛楚,“我承认我最开始目的不纯,但我对你说过的话是真的,喜欢你,想娶你也是真的。” 烈火映照着君显的面庞,真真假假,黑娘子分不清楚。 而兄弟们受伤时发出的哀嚎声,是真真切切能听到的。 大火灼烧,毁掉的是她立志要守护的山寨。 如果说喜欢她,想娶她,就是在新婚夜,将她的兄弟砍伤在地,将她的山寨搅个天翻地覆。 那这样的喜欢她承担不起。 黑娘子握紧自己的大刀,朝君显砍去。 君显的人在此刻也攻了上来,与他们这些野路子不同,君显带的人个个训练有素,武艺不凡。 眼看各方山匪来得越来越多,君显和他带的一干人等奋力突围,往山下狼狈逃窜。 一个山匪问:“大当家,可要去追?” 黑娘子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道:“先救火。” 寨子里的火灭了,心里的火又该怎么灭? 整个山寨一片狼藉,与她相依为命的兄弟,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没人责怪黑娘子,但黑娘子的自责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黑娘子恨自己痴心妄想,誓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黑娘子联系各方,终于有了狗杂种的下落,又绑了顾玉作为诱饵,等待君显到来。 可她等来的不是复仇,而是更深的绝望。 顾玉来到关押黑娘子的地方,入眼便是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的黑娘子。 她的目光空洞,脸色衰败,并不长的头发散乱在肩膀,整个人透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 如一朵将要凋零在秋风里的玫瑰。 黑娘子看到顾玉进来,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绑起来是防止她自杀,嘴巴塞住是怕她咬舌。 愚蠢又贴心的二叔怕她不舒服,在麻绳里面塞了棉花,怕她口渴,把嘴里塞着的布团用水打湿。 顾玉简直无语。 顾玉坐到她身边,帮她把嘴里的布团拿下来。 因为塞得太久,黑娘子的下巴一时合不上。 顾玉道:“黑娘子,谢谢你没说出我女扮男装的秘密,不然要是被有心人听去,我难逃一死。” 黑娘子被绑着,无法挣脱,顾玉试图通过示弱来缓和彼此的矛盾,拉近彼此的距离。 但黑娘子没有说话。 顾玉又试着唤醒她的求生意识,道:“你想知道你的兄弟们会怎么样吗?” 黑娘子呆滞的眼球这才动了动。 顾玉道:“若是身负命案的山匪,会被充为军奴。其他人,会重新修订户籍,改为军户。” 黑娘子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道:“身负命案?是有不少身负命案,可又有多少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杀人。” 顾玉道:“都有谁?” 黑娘子看着顾玉道:“岩阴山有个叫李平的山匪,打猎回家,妻女皆被同村的恶霸欺辱,女儿自尽,妻子发疯。他状告官府,官府仅仅为了恶霸给的十两银子,判恶霸无罪。李平在一个夜里用砍刀割下恶霸的头颅,挂在村口的老杨树上。他一路逃到岩阴山上,求我庇护。” 顾玉道:“还有呢?” 黑娘子干咳了两声。 顾玉连忙拿起桌上的水,喂给她喝,但是她并不领情,把脸扭到一边,顾玉只好坐回去。 黑娘子继续道:“有个叫宋二柱的,辛苦劳作一年得来的粮食,却被小吏强行收走,他爹求小吏给他们家留个过冬的口粮,却被小吏一脚踹断了肋骨,躺在床上哀嚎了三天三夜,还是没挺过去。尸体还没下葬,小吏又上来收死人税,说是丧葬占了公家的地,就得收税,不然不给下葬。宋二柱跟小吏争执的时候,失手把小吏推到石头上,磕死了。” 顾玉沉默下来。 黑娘子道:“还有拜堂时,给咱们当礼官的老头,他原本是十里八乡罕有的读书人,寒窗苦读他年年考,年年没他的名字,进城时发现不学无术的村长儿子竟然在县里当了小官,打听之下才知道村长儿子用的是他的名字,他早好多年就考中举人,却被蒙在鼓里。他疯了一阵,然后埋伏在村长儿子回乡的路上,用麻绳勒死了那人,伪装成自杀,后来事情败露,他走投无路,便拖家带口上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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