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草草收尾,将额前散落的碎发拨在耳后,再拨开裙子上乱七八糟的线,站起身,跑到还在抄书的他旁边。 我盘坐在他左边,将那方帕子放在书案上,摇了摇他的手臂,“你觉得我绣得如何?” 他停了笔,将头转向我这边,和我一起相看我绣的第一个花样。 “你这绣的是什么?花吗?” “对,我绣的是花!那你猜猜我绣的是什么花?”我就知道我怎么会那么差呢? “嗯......什么花?野花?”他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猜出。 “什么野花?这是牡丹好吧?”真是丢脸极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让他帮我看了。 “莫非是那句‘唯有牡丹真国色’里的牡丹?”我萧樛儿发誓,这厮一定是故意的! “那你有没有听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一定会绣出牡丹的!你少笑话我!” 我正准备抢过帕子愤然离场,但却先被他抢了去,我以为他又要来几句不得劲的话,但他却是把帕子放在掌心,我绣的牡丹花样就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手掌里。 “第一次绣难免困难,你先画好花样再绣,一针一针慢慢来,这里可以横着绣......”他紧盯着那方帕子,神色认真,右手抚过帕子上的花样,一点一点和我讲解,我情不自禁停下动作,听着他明朗悦耳的声音,像是一泓清泉,悄悄遛进了我的耳朵,痒痒的,我下意识摸了摸,却不经意瞥见他的喉结在一上一下地打着节奏,好像也掌控了我的呼吸,我还看见他颈侧不停跳跃的动脉。 我又失神,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停下,等我回神,我的手已经抚上了他的脖颈,但它却不再滚动。 明明他没有再说话了,为何我还是觉得痒痒的,奇怪。 我放下手,双颊却染上粉红,像玉京正准备盛开的花朵,像我绣的那朵红色牡丹。 可我还未来得及收回手就被他一把抓住,他的手那么大,我的手那么小,我只能像帕子上的牡丹花样,被他攥在手心,难以逃离。 我慌张抬头,与他对视,我第一次与人这般亲近,连呼吸都混在一起,我看见了他的双眼,那双眼眸明明是暗的,可我还是看见了,看见了那双眼眸里小小的我,惊慌失措的我。 甩开他的手,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脱离了那片呼吸,那双眼睛。 我好像还落下了什么,应当......应当是我的那方牡丹手帕吧。 过几日就是灯节了,书上记载,是玉京城少男少女情定祈福的节日,我虽还不太懂情爱,但或许,护城河上的河灯才是那时的我最感兴趣的吧。 “羽青,你就带我出去嘛~”为了让他带我偷溜出去玩我真是豁出去了,这般矫揉造作的女儿姿态竟然也摆得出来。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行不行?哎呀大哥,你就带我出去呗!我行贿行不行?我把我这个月还有下个月的月钱都给你好不好?嗯?”书上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他抄书的动作还是一点没停,波澜不惊,神色如常。 “夫子昨日罚了小姐抄写十遍《孝文集》,月末老爷还要来查验功课,前几天夫人让我催你的女红,后日就要来检查......”他是怎么一脸淡定说出这么烦人的话的? “停!我不管,我不要罚抄!我也不要做女红!我要出去玩!我要去放河灯!你听见了没?”我在他的书案边大声抗议,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 “夫人和老爷有令,小姐及笄前不能出府,但......若是小姐真的想放河灯,等灯节那天我一定去市集买来最好看的那盏河灯送给小姐,就在府中的湖里放,如何?” 及笄前不能出府......及笄前不能出府...... 从我记事起,我便被困在这萧府红墙内,父亲母亲对我极尽宠爱,但却始终有两条底线,一是不可懈怠功课,二是及笄前不得踏出府门。 所以自小我便读书习礼,琴棋女红,日夜未曾懈怠。所以府中所有的出口都有侍卫把手,日夜值班,未曾懈怠。在玉京城人眼里,萧府富丽堂皇,萧家小姐受尽宠爱,但事实上,我不过是笼中鸟雀,想来,我与娘亲的金丝雀是同病相怜。 可是我也想在花神节的时候看玉京城夜里的万家灯火,和爹娘在寺庙的古树旁焚香祈福,在烟火中穿梭喧闹市集,投壶猜灯谜,在平安桥上放孔明灯,我想交朋友,一起登学一起偷懒,吃糖葫芦,排队买天居阁的荷花酥,我想吃的是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荷花酥,不是冷掉的......还有我真的很想放河灯,真正的河灯,不是在萧府那个很小的湖里...... “不如何!”回想起往日光景,仿佛是被针刺了心脏,疼得我眼睛都红了,明明今天吃了娘做的糕点,为何嘴里还那么苦,实在是恼人。 下一句我就收起了话里所有的情绪,似乎我又是爹娘眼里那个端庄懂事,知书达理的萧府小姐。 “罢了......”我转身离开,不知是我在颤抖,还是风在颤抖,而我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与他生气。 玉京城百姓不知,萧氏宗族百人不知,父亲母亲亦不知,萧家小姐萧樛,实则也会蛮横撒娇,不讲道理,明明我也才十二岁而已。 算了,大不了还与以前一样,过去的十二年我都过来了,今时今日又怎么忍受不了,他也不过是伴读,身份尴尬,我不该为难他的。 那晚我难得又流泪,湿了枕榻,毁了皇后姑母赏赐的药枕,为什么呢……? 我好想逃跑,我突然不想去护城河放河灯了,我想离开玉京,我想去元安的边境看看,书上说那里有无边无际的草原,那里有高飞的雄鹰,我想那里的人应当不喜欢关在金笼里的鸟雀吧...... 我爱爹娘,他们那般疼爱我,只是他们,萧氏上下都容不得我这般......放肆。 那晚,我流泪到深夜,夏蝉都停止了嘶鸣。 第二日,他一如既往背着书箱在门前等我,还是青色的衣袍,那么干净,可我今日却不觉得它可爱了。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我想他一向都这般安静吧,从前或许是我扰了他清静,我不过十二岁的小女娃,他已十七,我昨日的行为在他眼里定然也十分可笑吧。 一前一后,不言不语。 我为主,他为仆,我们合乎世礼。 灯节前的这几日,我仿佛回到了他来之前的日子,我也成了萧府众多无趣之人的一员,读书练字,习礼刺绣,像礼仪嬷嬷曾教过我的,勿喜勿悲,不再多说一句话。 我变得干巴巴的,大抵就是书里写的稻草人吧。 我看着他,他还是一如既往,在书案抄书,在书架旁整理书本,他好像真的是一个大人,比我高那么多,肩膀很宽,手掌很大,我曾碰触过的,他握过的伞柄,他研磨的黑色墨水,他同我一起抄写的文集......像一个布袋,装着玉京夏日的晨光,不然为何每每我触碰时都是温暖的。 他已经三日未与我说话了,为何我却总在想他,这实在不公平。 他来萧府正值初春,如今已然入夏,不过几月,羽青,这个穿青色衣袍最好看的男子,我已经将他视为我萧樛儿唯一的朋友,只是于他来说我也是如此吗? 我是萧府小姐?还是萧樛儿?他为何不与我说话...... 他看得到吗?我现在难过,我不开心。 我不想放河灯,我想吃他做的荷花酥了。 墨水滴落在白纸上,蔓延开来,我已经许久未下笔了,眼里模糊,我应当没有再看他了,或者说,我想看也看不清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我身边,替我撤下脏了的纸张,换上新的,一如既往。 他转身走回到书案,未曾言语,没有看见那崭新平整的白纸上多了透明的水渍,我的眼睛也在那一刻恢复清明。 我闷声说话,我尝到眼泪的味道,今日是苦的。 “羽青......我想吃荷花酥。”我想明日我该更用功,向嬷嬷讨教,我控制不住话里的哭腔,我想今日是我在颤抖。 我听见他止步,我抬头,看见他对我笑。 我们对视,他像是没有看见我满脸的狼狈。 那一刻,玉京合欢花开,他与我说好,给我做荷花酥。 有什么湿润的在我脸上肆意,我又尝到眼泪,我想它应当是甜的。 我应当罚他,为何笑得那般好看。 我应当自罚,我竟然这样轻易原谅他。 我们和好了,灯节也如约而至,一如既往。 我突然觉得在萧府的人与我一样可怜,外面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他们也只能守着这无趣的府邸。 往年父亲会早早完成公务,母亲会买来天居阁的荷花酥,亲自下厨,小厮会买来玉京时兴的河灯,府中的静湖早早换了水,我们在萧府放河灯,看外面升起的烟花,算是沾了点烟火气,娘说,静湖与护城河相连,我放的河灯一定会漂出去的。 娘说我的愿望一定会被天上的神明知晓。 难得休沐,我和羽青,还有家仆们装扮府邸时,只是下午时分,父亲被诏入宫面圣,母亲也被皇后姑母叫走,快到晚膳也未回府。 饭菜已热了三回,天色已暗,只等来爹娘留宿宫中的回讯。 上好的檀木圆桌,精心准备的佳肴,热闹的灯节,却只有我一个人。 我听到烟花绽放的声音,外面已经热闹起来了。 荷花酥早冷了,像是枯萎了一般,我没有食欲,就让婢女撤下饭菜。 衣袍繁重,头饰繁多,妆容精致,是母亲入宫前亲自给我装扮的,她说我比去年灯节时还要好看,说我以后一定容色倾城,名满玉京。 本想走去给他看看,他会不会觉得我好看呢?但若只是母亲心中偏爱的托词,我从未见过玉京城外的女子,玉京城那么大,书中诗文也不缺绝世佳人,万一他见过比我更好看的女子怎么办? 罢了罢了,这么晚,他已睡下了吧...... 我还是回房睡觉吧,明早爹娘会回府,明早他也还会等我一起登学,明天总会来的。 夏天夜晚燥热,蚊虫也多,它们好像知道今天是灯节,也都出来热闹,可我就遭了殃,只能让婢女给我多擦些薄荷香粉,换上母亲前几日送过来的蚕锦睡袍,是宫中赏赐,我猜应该是皇后姑母,毕竟皇宫再无他人与我有关系了。 姑母从未见过我,大约是摸不准我的尺寸,又或者这蚕锦裙并非为我量身定制,所以有些大,不过夜风吹拂,暑热减了不少。 蚕锦是名贵布匹,我也是爱的,它在月光下似是会发光,轻若蝉翼,应当是给九天云外的仙子穿的,上面没有花纹,绣样,干干净净,给我一介小女子倒有些暴殄天物。 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是房外的夏蝉太烦人?它会不会也睡不着?今夜无人为它掌灯。还是烟火的爆炸声扰人清梦?总之我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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