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接茬道:“铆哥儿不嫌就是,我们嫌怕什么的。” 袁慈航含羞,不再说话。 坐在旁观席上的宝因则松下心神,从侍女那儿接过玻璃碗,拨开冰块,舀了几勺的蔗浆入口,醇厚甜腻,却也不敢多食,只是瞧着她们博戏的时候,偶尔吃口。 几轮过后,有婆子急忙慌的跑来,立在门槛外,一一喊过里面的主子后,话赶话的汇报二门外的事:“绥大奶奶、三太太、铆二奶奶,二太太她们要到了。” 厅内漏刻,箭标也露出未初一刻。 宝因执帕压唇:“到哪了?” 婆子低头再答:“还没进坊门。” 宝因乜去一眼。 乘坐牛车,进了坊门,要是快,那还需一个多时辰才能到,却现在就来惊扰...婆子赶紧把自己摘干净:“这是刚刚二太太身边的婆子来说的,要我马上便进府回禀,说是耽搁了主子的迎接事宜,拿我是问。” 这是要人去角门亲迎。 王氏也听明白了,翻开张金片,嘻笑道:“去叫那个婆子告诉二太太,她不是惯会说些什么祖宗礼法的?叫她好好找找,本朝所尊《礼记》中哪条有写,大宗房还得去府门口迎小宗房的?她要真想过过这个瘾,大可不必下车,出了通化门,往太原郡去,骢哥儿在那里任职,自会三叩九拜,好好迎接她这个嫡母。” 大宗乃百世不迁之宗,为家族共主,除了血缘,还有小宗对大宗的服从,皇家莫不如是,登基继位者为大宗,其余诸子为小宗。 宝因垂眸,扇托抵在掌心,扶着燕几,缓缓起身:“叔母您在这坐坐,我与慈航去迎迎。” 袁慈航也赶紧跟着起身,附和。 王氏担忧的看向女子:“宝姐儿。” 她倒也不是认这个死理,只是这事要放到皇室中去,便是皇帝的叔母逼着皇后去宫门亲迎一个外命妇。 哪有这么逼的? 宝因瞧见妇人一副气到面红耳赤的模样,走过去为她扇风,笑说道:“二叔母是长辈,远道而来也算是客,我身为主人,哪有如此待客的礼?” 一句主客,便已四两拨千斤的表明身份。 王氏见女子心中有数,不会被杨氏欺了去,这才放下鹤格,喝着蔗浆给自己降温。 未末二刻,婆子来说人进巷子了。 宝因和袁慈航这才出了花厅,穿过二门,直往西角门去。 刚迈过门槛,就见有牛车停在外边巷道,直到婆子看见府里出来人,贴着车帷不知说了什么,方有人下来。 妇人穿着花树对羊纹绫的褙子,面有疲色,精气神却瞧着十足,两条眉毛横着,双目算不尽的精明,许是在巴郡太久,肤色也要比建业城内的贵妇人暗沉一些。 她似乎是还在等什么人,眼神却更多的是瞟向角门。 “嫂嫂。”袁慈航瞧了出来,附耳与女子道,“二叔母莫不是想要我们下去迎?” 宝因立在台阶之上,站在门楣下,指腹按在乌木所做的扇柄上,团扇前后轻轻摆动间,生了微风,拂起女子鬓发。 她笑意浅浅淡淡的,半阖目瞧着那阶下妇人,恍若神祗瞧世人。 未应。 原以为女子会下台阶来相迎的杨氏瞧见那人一动不动,这时候自不好再请什么婆子或是写信暗示,为解尴尬,她急忙拉上婆子带过来的一个孩童,主动上前去,挤出笑来:“这一瞧便是绥哥儿的媳妇。” 又瞧着袁慈航说道:“这是铆哥儿的吧。” 宝因也有礼的回她:“叔母这么远来,倒是辛苦了,先进府去歇歇神,三叔母也在。” 尽管杨氏腹中还有话没说,比如解释为何林益没一起回来,但此时也只能点头,入府被引去花厅。 路上,她还是寻了个机会说:“你叔父去了吏部,要交付鱼符和近十年在任所写的文书,所以我和麒哥儿便先行回来了。” 宝因瞧了眼妇人身旁的那个儿郎,按照身量,约莫也有七八岁了。 可林益长大的两个儿子都是姨娘所生,已入仕,在外郡任职,而他与杨氏共孕育三女,没有一个儿郎,这多年来都十分想要正室所生的嫡子。 那三个女儿倒是已经出嫁生子。 她颔首,没问麒哥儿是谁。 有些被下面子的杨氏看着言行皆妥帖的女子,揣着顾不顺心的气进了花厅。 在屋内与侍女婆子聊天的王氏瞧见妇人,一改前面的躁意,反热络的开口迎合:“二嫂子可算是回来了。” 杨氏露出副不信的神情,脸上的笑意干巴巴的:“你还能想我不成?” 王氏没搭理这句话,看见个孩童,许是想起自己夭折的琮哥儿,眼神带着和蔼,偏头问道:“这是谁家的哥儿?” “麒哥儿是我去了巴郡后怀的。”这事瞒着建邺这边许久,又是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儿郎,听到终于有人问,杨氏终是开怀,嘴角只差咧开,“不惑之年再得子,你二哥大喜,给他取了个得麒的名。” 随后,让林得麒把屋里的人都喊过。 便是与杨氏再有隔阂,王氏对她孩子也是极尽慈和,拉着手说了许多话,倒不见那个风风火火的人。 宝因与袁慈航相视一笑。 因排了家宴,杨氏母子回东府去换过衣裳,歇息了几刻后,便又来了西府。 几人在花厅玩鹤格到酉初,东厨婆子寻来,站在厅堂内说家宴可开,随后再由红鸢进屋传达。 她们又起身,去了正厅。 午时就已下值的林勤、林卫铆前后脚来的,林卫罹、林卫隺在下学后也匆忙赶来。 没一会儿,林益也从吏部回坊。 下值稍晚的林业绥则是回微明院换过官袍才来。 因人过多,所以男女分桌而食。 男子在正厅,女子则在偏厅。 瞧着林得麒入座偏厅,众人还没动,他就已经先拿起竹箸,将每样菜都扒拉了个遍,却每样菜都不夹来吃,最后扔下那两根箸,带着气与母亲杨氏说:“没一个好吃的!” 袁慈航略抿嘴,眉头皱起,似是觉得极为不妥和不适。 宝因也隐隐带了愠怒,偏头厉声责问侍奉在屋里的仆妇:“麒哥儿怎么带来这儿了,可是婆子领错了?” 哄了几句儿子的杨氏许是知道不合规矩,少见的打着笑面:“是我带进来的,他从小便没离开过我的身,吃饭这些,我若不在,便不肯吃。” “这里都是女眷,他一个的外男到底不合适。”王氏看了眼满桌的狼藉,火气渐渐攀升,“抛开这些不论,单就翻菜,难不成离了建邺,二嫂子在巴郡就是这么教规矩的?半点世家子弟的模样都瞧不见!” 自己拼死拼活生下来,当成心肝一样养大的儿子被说,杨氏立马高声道:“绥哥儿媳妇都不说什么,你搬出了林府不说,还是个庶出太太,在这管什么闲事?” 此话一出,王氏立马瞪大眼睛盯着妇人。 袁慈航所嫁的林卫铆也是庶出,听到杨氏的话,也心生出不喜来。 红鸢也偏头与宝因小声耳语。 生林勤的姨娘难产而死,林勤也因在产道太久,窒息缺氧,浑身发紫,那时身为嫡母的林老夫人可怜这孩子,便抱来了自己身边,亲自抚育教养。 世家只看父亲,没什么嫡庶不说,就凭着林老夫人的疼爱,府内再势利眼的侍女婆子都说不出什么嫡庶的话来。 外边坐着的一群老少听到里面的争执声,反应亦也各不同。 性子不爱惹事的林勤叹气不语。 林益与手足素来和睦友爱,听到妻子的话顿觉无地自容,立马喊来婆子,咬着牙要其告诉杨氏不准生事。 未成家入仕的林卫罹、林卫隺见尊长都不动食,立马便放下筷箸,笔直坐着,两耳不闻。 正厅内有话语权的林业绥面色如常,执箸夹了片生鱼鲙,淡然道:“去把人带出来。” 服侍在旁边的童官立马去了偏厅。 有了林益的告诫,杨氏以为是丈夫叫人来带出去,本是不打算管,可听着儿子不愿离开自己的哭声,又拉扯住,不让人带去外边。 童官对这个二太太似也带着不满和怒气,不带什么好气的扔下句:“这是绥大爷说吩咐的。” 听到是林业绥,杨氏也有些半瘪了气的模样。 王氏则瞬间变脸,一副瞧好戏的神情,当年那件事要是绥哥儿较真追究起来,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看着林得麒被童官带走,损了些心神的宝因吐出口气,一面让婆子来收拾食桌,一面又叫红鸢去东厨让那些人来重新摆菜。 - 用完晚食后,宴上饮了几杯酒的林勤醉意上头,迷迷糊糊的拉着林卫罹说起了如果该如何治水的法子,林卫隺听了几句,听出了兴头,也认真旁听着。 林业绥和林益则去了稍远的书斋。 夜里发凉,婆子端来炭火,又摆了两张圈椅,旁边放了同高的茶几。 两人围着火盆对坐。 林业绥将双手置于烧得猩红的炭火之上,开门见山:“叔父,巴郡近几月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正准备写封文书递给官家。”林益愣了下,然后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尚书省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如实告知,“西南一带出现了匪患,只是还不太厉害,并未进郡县烧杀抢掠,只是凡进山的一律杀了,此事被当地郡守压下,再加上守军将领配合,那一带又有世家郡望在,更传不到建邺。” 林业绥像是在意料之中。 他敛眸,陷入圈椅。 这三郡的守军将领似乎是陈郡谢氏族内的,这是想要欺瞒中央三省和皇帝,擅自行动,立军功。 看起来有人要给王烹铺路了。 - 正厅谈起正事来,偏厅坐着的几人也围炉说起话,中途林得麒又回了偏厅,几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而懒得留什么隔夜仇的王氏,主动与杨氏搭话。 宝因只是坐在一旁听着,时不时附和笑笑,看似闲谈,不经意间却能探听到府内许多不知道的事。 袁慈航也随着一起在听。 聊到一半,杨氏忽笑道:“我还不得见绥哥儿的孩子呢。” 言语间都是恨不得现在就能见到,宝因想着自己也整日未见,在这儿还不知要待多久,便吩咐人回了趟微明院。 不消多时,乳母抱着兕姐儿从另一道门进了偏厅。 杨氏抱了会儿,孩子便哭闹起来,她赶忙交给女子,嘴上还不忘说一句:“怎么这么爱哭?” 一心系在孩子身上的宝因不曾理会这话。 倒是王氏笑起来,直接应道:“兕姐儿才四月大,不哭还能与你这个叔祖母说话不成?” 最后两个奶奶坐一处哄孩子,两个太太继续闲话家常。 “你说你也是,琮哥儿没了,便着急给府里纳妾,怎么不抓把劲试试?”说到自己生孩子的事,杨氏一下便起了劲,越到后面越有股炫耀的势头,“说什么年纪大不好生育,你瞧瞧我,四十多不也生了麒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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